周依洬没走多远,进了一座小楼,古色古香,修葺十分用心,梁架宽直敞阔,别有洞天,大到支柱小到窗棂,全都被精心雕刻上了凤纹,刀锋曲折回环,棱角锋利狂獧,显栩栩如生之神态。共有二层,顶楼略窄但分外高耸,回廊以斜平木栏相接,至顶部收拢,抬头仰望,收尽世间乾坤,如感一步登天。
此楼,凤哕楼。
她做事一向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他人。前些日子她托喻丞相之子寻了几只信鸽,算算时日今日该是到了,正好顺路去取。
这件事,她没让戚伏江跟过来,也没瞒他。
楼中空无一人,她迈步独自上了窄楼,日暮之时,楼中无灯,整厅笼在阴黑寒凉之中,墙壁空白平整,踩在木板上,有很轻微的声响,低徊地萦绕回荡,随上楼的徐徐脚步不绝,好像扣着心弦。
咚、咚……这个黑衣女子悠悠上了楼,泛白的一地光线被晦暗衬地阴郁,带着不被察觉的温度,缓缓,影子掩盖了这一方局促的明亮,描摹出姣好的轮廓线条。
楼道的拐角处,有一扇小窗,木纹精致繁琐,凤尾直曳至底部,窗扉微斜,可以窥得一线深沉黯然的天色,周依洬驻足停留,好像想起了什么,抬手轻轻推开了它。
戚戚茫茫,寒风不留情面地灌进来,发丝乍被风吹起至空中,缠绵细腻地抚过脸侧,掠走皮肤的温度。灰蒙的苍穹惶急地向下压迫,一颗梨树挺立在咫尺之处,扑簌簌轻摇,素瓣如愁雨纷纷而下,轻柔湿润。她低眸,一瞬就对上了一双温柔眼眸。
他在几步之外,回头望,长身玉立气质清冷淡雅,浅淡的光线从流畅且分明的肩背线条攀延向下。晦暗不明的光线中,眉眼如千年的画,树影映了一身斑驳,梨瓣拂了一身寒香。
……
到了二楼。宽长可及地的布帘已经被人细致卷起,使浅薄的光线得以泄进来,浸染一地苍凉。室内布置,一眼尽收。正中有一桌,桌上一鸟笼,三只羽毛平润雪白的信鸽拘在其中,毛色纯粹光洁,挣却不鸣。
扑腾翅翼轻跳,将淡黄的短喙埋入不含杂色的羽中,晃悠两下脑袋又抬起,见有人步来,按捺住嬉闹与生来具有的好奇,伸伸脖颈,安分地不动了。
周依洬提了鸟笼没有逗留就下楼,走上长街,万籁俱寂,风吹叶落是悄无声息的,也没有任何行人了。天色是苍白晦暗的,从头顶辽阔的浓墨深黑至天际的灰白,顿使心胸舒阔,好像倚仗指尖一瞬望穿了千年。
转过街角,她的脚步在刹那间就停滞了,心下生凉,铺天盖地的刺骨寒意沿着血管不由分说涌上来,沉地让人无法呼吸,如在数九寒天坠入冰窖,像是要把人生硬地凝结,让她瞬时失语了。
一个娉婷的女子倒地不起,侧躺在地上,素衣被大片的鲜血浸透,颜色刺眼直接,弥漫地越来越肆意。
是她今日刚见的采花女。青竹小篮倾翻,其内花枝缭乱铺散一地,梨瓣似梅似雪,点点杂乱地贴在地面上,凄楚地让人无声怜悯。千万梨瓣染血,是触目惊心的红。
周依洬上前去查看,这名女子全身冰凉僵硬,面色空洞苍白,一双美眸还未闭阖,昭示着死前的恐惧惊慌,伤口不知在何处,入眼的都是带着腥气的鲜血。就在眼前,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横在她面前——这是周依洬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死人。
她已经说不出来话,大脑几乎空白了,嘴唇颤抖,发现自己如鲠在喉。犹豫半刻,她撕下素白的衣袖一角,沾了还未凝固的血,写了一张字条。
一旁的信鸽躁动起来,撞击着笼架,发出了急促的咕咕声,周依洬闭口不言,抓了一只出来,携着字条,放飞了。
奇异的一抹白。纯粹干净的色彩在阴沉的云层中,界限突兀也直接。看不甚清的天空中,那只鸽子伸展翅膀,羽毛整齐雪亮,双翼曲线平滑挺直,逆风而去,很快就飞远了,看不见了……
周府。中堂。
灯火通明。远远一望就能感到无边的暖意,一室温馨祥和的气氛。若是兜兜转转,不论命途怎么多舛,都有人能为你留一盏明灯,不惧风雪夜归人,再好不过的事,大抵如斯。
不过旋即,周依洬就发现这只不过风平浪静的表面。
人人都低着头,互不相望,直愣愣地,脸上是化不开的忧愁,陷入死寂的气氛中。拿着筷子的人寥寥无几,一桌丰盛鲜美的菜肴还腾腾冒着热气,丫鬟小厮一齐都杵在旁边,不敢发声。
正中首位坐着的,是周老夫人,她右手握在拐上,头微微昂起,犀利的目光审视着满堂的宅眷子孙。虽是饱经风霜,眉宇间的威严是时间消磨不走的,可现在细看,是有几分怒的。
在左手边紧靠着坐的,是周将军,周依洬生父。他鬓发乌黑有色泽,正值中年,器宇轩昂不怒自威,双瞳精明有豪气,看见周依洬在堂前,眉目略放了柔和一些,使眼色让她进来。又望了一圈面前众人,心中无可奈何,似有闷气郁结,半晌,才开口缓解道:“都吃饭吧。”
周依洬不吱声,从善如流地坐到了周将军旁的次席,众人稀稀拉拉地开始吃饭,有了一些声响。
见周依洬入座了,碎雪和歆芙就过来给她端盘拿食箸,然后站到她身后。碎雪在她耳边说,“小姐你终于回来了!”声色喜悦,果然还是个小丫头。
“碎雪,小点儿声。”歆芙年岁略长些,神情闲适从容,端立在旁,忍不住在一边出声提醒。
周依洬只是见怪不怪,又偏头去问碎雪,“兄长还没有回来吗?”
这丫头平时机灵地很,府内上上下下鸡毛蒜皮的事,没有什么不知道的,这回却哑声了。歆芙缓答道:“还没有,被琐事拖累,方才从宫中传回消息,说是明日也不回来了。”
周依洬闻言不禁落寞,转眼觉得面前的菜肴也都索然无味了。
见她面色伤心,歆芙暗自纠结了一番,正准备说些什么,席上的周老夫人却在此时开口了。
她像是咽不下心中这口气一般,双眉横凝,看着一边不温不火的儿子,不禁含怒嗔怪道,“等去了边疆又是一年半载不回来,路远山高的,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们这一家老小。”疲惫失神的眼眶,轻微弯曲的背脊显得她此刻格外苍老,好像一瞬间,要卸下肩上所有的重担。
周将军只是垂头不言,心中有道不尽的愁苦和无可奈何,他饮了一杯酒,听周老夫人接着说,“你也是,那个小的也是,成天在外面忙些什么,也不知道多顾及些家里。你看看这一家老小,难道全都指望着我吗?”周依洬心里明白,“那个小的”指的是他兄长周鄞正。
没有人再说话。周依洬不知不觉走了神,然后感到有人在拉她的袖子,她疑惑地回头,碎雪手里扯着她的半截衣袖。
“小姐,你还吃吗?”她看见周依洬随意夹了几口菜就将食箸放下了,不解地想:“今天的人怎么都怪怪的。”
于是周依洬也觉得没有留下的必要了,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席,走到门前想到了什么,又止步转过来问,“你们吃过了吗?要是还没就留下来吃吧。”
“不,不用不用,小姐不必担心的,老夫人允我们提前吃过了。”碎雪神色忽变,惊地连忙摆手,歆芙也点了点头。
走在长廊中,似乎摒弃了一切的喧嚣忙乱,月华如水般洒下来,庭中空旷澄澈,被竹柏的疏影横斜。周依洬看着朦胧的月色,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挥散不去。
把这些郁郁寡欢的情绪强行压下,又行了几步,却看见前面的房里正亮着灯火,她疑惑不已:现在堂内正摆着晚席,祖母和父亲等家眷都去了,除了她提早离开,还会有谁?
她脚步滞缓,引得碎雪也伸长脖子向前望了望,于是看出她的不解,说:“那房里待着的,是一个捡来的小孩儿。”
“小孩?”周依洬颦眉又问,“今天吗?从哪捡来的?”
歆芙答:“是日暮之时家仆在府前发现的,大概是被人遗弃,现在安置在偏房,由两个细心的丫鬟照看,并且找医师看过了。”
“既然医师看过,可曾说些什么?”
歆芙摇头,“没有任何大碍,只是孩子大概受了惊吓,心理不能承受,所以一直不肯说话,问什么也不睬。”
碎雪让双臂自然下垂,走得懒散起来,她感慨到:“是啊小姐,那孩子好可怜噢,对生人怕得很,我不久前去给他送些饭菜的时候,还差点把他逗哭了。”
唇角扬起轻微的弧度,她们在后头一句句说着,倒是让周依洬感到轻松了不少,理了理衣袖鬓发,说:“我们闲来无事,那就过去看看吧。”
“真的啊?小姐你真好!”碎雪显然很开心,她加快的步子,变得精神起来,明亮的光在眸中流动,转念一想,拉着歆芙又道:“只是小家伙这次见到我,会不会又想要哭啊,麻烦死了,万一他真的哭了,我怎么哄哦。”
歆芙很失风雅地翻了个白眼,无情地把袖子从碎雪手中扯回来,懒得再去搭理她。周依洬走在前面默默想:碎雪真是个调皮鬼。
推开厢房的门,周依洬看见了那个孩子,大概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很白净乖巧,穿一身还算暖和的小褂,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
目光甫一与他对上,那孩子便急忙趴在桌子上,双手抱头把脑袋埋进臂弯,一副不愿理人的模样。周依洬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轻轻在他对面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起来看看姐姐好吗?”周依洬浅笑着看他,看到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动了动,然后缓缓露出了两颗黑溜溜的眼睛,灵敏又略显慌张地看着她。
周依洬打量几分,看见他腰间缀着一枚鲜红的平安扣,做得精致小巧,寓意平安顺遂,喜乐安康,周依洬悄悄否定了路上歆芙说的话,想:“孩子的母亲应该很疼爱他吧,既然如此,又怎么舍得抛弃他呢?”这事定有蹊跷。
“怎么?不愿意和我说话吗?”她的手仍然放在孩子的脑袋上,无声抚慰着紧张的心情。闻言,那孩子眼珠犹豫着向上看,直愣愣地与周依洬对视,不多时,眼眶里就蒙上了一层水雾。
一见这副表情,碎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与站在门口的歆芙小声说,“我说的没错吧。你看看,被欺负了似的,这谁受得了。”
谁想他突然揪住面前人的半截袖子,把头又埋地更深了,就这一动,袖口似乎露出了什么东西的一角,正好抵上了她的手腕,很薄很薄,周依洬静静端详了他半晌,头向一侧微偏倚靠着,身体柔软有节奏地轻缓起伏,他好像是睡着了。
这个时候歆芙才回碎雪的话,自觉的把声音放低,“他怎么也爱扯人袖子啊,是不是跟你学的?你可千万不要带坏小孩子。”
碎雪委屈地别回头去沉默了。
进入秋日后白日会渐渐变短,而此时夜已经很深了,大概中堂的晚席也早就散了吧,碎雪抬头看着漆黑一片的星空,找不到半颗星点,冷风把她吹得一激灵,心中微微发怵。
她搂了搂肩膀,回头对周依洬说,“小姐,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看见趴在桌上的孩子,她又打了一个哈欠,揉着惺忪睡眼说:“的确是该睡了,歆芙难道你不困吗?”
周依洬想的也是如此,她轻手轻脚抱起面前熟睡的孩子,把他放到不远的榻上,陷入沉睡,手已经松了,于是她很轻易地把袖子抽出来,好像已经对这个动作很熟悉了。
掖了掖被角,晚上应该不会受凉,周依洬正准备离开,那个孩子又在梦中无意地呢喃起来,声音委屈细小断断续续,但周依洬全都听清楚了,“别走…我叫尘……阿尘……”
“阿尘,别怕。”周依洬在心里默默说着。“我一定会帮助你,找到你的家人。”
回了房中后,周依洬站在灯前,小心翼翼把这信封拿出来。这是她扯袖子时,悄悄从他身上拿来的,也许与他的家人有关,更有可能的是,将这封信放到阿尘身上的人,原本的目的就是让周府的人看见。
信封外面什么也没有写,意料之中。她将信纸抽出来,慢慢展平,可是令她惊讶的是,里面的这张信纸上也什么字都没有。
她的视线迅速下移,当看见纸的末尾是,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所幸不是一张完完全全的白纸。她凑近了去观察,尝试着去辨认这浅浅的痕迹。
右下方有几个褪了色的印章,加上纸张泛黄,根本看不清楚,应当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让人无从得以下定论。周依洬的思绪乱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疑虑着,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了,心中猛地一惊。紧接着,询问的话语传进来,“阿洬,睡下了吗?”
原来是父亲,周依洬将东西迅速收好,与此同时答道,“未曾。”她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看见周将军立在门前。
她走到父亲面前,两厢静默相顾无言,周依洬察颜观色,见他似欲言又止,于是首先打破了沉默,“父亲几日后就要去边疆了吗?”
“是,齐王生辰宴后就走。”月华如雪,清辉似乎一直照映到眼底,战场上拼命厮杀英勇果敢的将军在妻子儿女面前,竟是如此谨慎柔情。
“阿洬。”他轻轻唤她,使周依洬忽然有些恍惚,“保家卫国安定边塞一直是父亲的职责,只是这些年来疏忽了家里,才引得你祖母的不开心,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父亲走之后,如果有空的话,就多去陪陪祖母吧。”
“父亲放心,祖母不会真的跟父亲生气的。”周依洬于心不忍,开口劝慰到,“她明白父亲的苦衷,也没有想责怪父亲,只是……想多见见您罢了。”
周将军侧过身子,看了一眼天色,眉目忧愁,不知是懂没懂,思忖片刻,才语句关切说,“不早了,快去睡吧。”
有时候你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只是确信它是纯良美好的,也就不在乎一味的付出有没有回报了。就像这漆黑一片的天色,明知半颗星点也无,可还是会忍不住去望,去寻,去守候。
齐王府中。烛火摇荡似灼灼殇泪,室内昏而不暗,将两人的影子模糊地斜映在地面上。
一名侍卫看着眼前深藏玄机的棋局,抬头看了一眼面容儒雅的齐王,为方才的话感到诧异,百思不得其解,突然问出声,“难道这棋局还有别的解法?”
齐王慢悠悠踱步,只是轻轻地笑着,剑眉微弯,舒缓了眉目间的凝肃,“世间万物是不断变化相生相克,能有一解就能有二解。”
他开始细细道来,“你看这盘棋局,从容淡定,以最简单的直行面对千钧之势,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直击要害,算得上聪明,巧妙,但不是大智。”
他微微低头,脊背瘦削轻微起伏,却分毫不显局促不安,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话到此处,侍卫愈发不解了,目光重新转向那棋盘,视线凝结于光滑圆亮的黑棋,映着细细的光,在烛火衬照下格外精致好看,不禁又问,“那殿下以为,应当如何?”
他风轻云淡笑着,眼角挑起,伸手捻起进军的那枚黑棋收回,须臾,子落入盅中,声响清脆如涧中玉瀑,与其他的子别无二般了,“恰恰相反,以退为进。”
随着清脆的一声扣响,又是一子落定。
齐王坐到侍卫面前,脸上笑意退去半分,声调平缓不紧不慢,只是简单的叙说,却略显深沉。“两军交手,在于一个谋字。若是在此时撤回攻击的兵力,表面上是自削军势,实则是立稳根基,那么敌军只有快夺抢攻,不显英勇反而鲁莽,无法实施真正有效的打击。若我方袭西南诸营,敌方无以应付,自然掌握全局。”
似懂非懂,侍卫闷声看着被二次改动的棋局,不再问了。权利的争夺,不是任何人都神往的话题,只是烛火幽幽的照过来,一时在眼前,白棋与黑棋竟没有那么明了了。
夜深人静,月缺漏断,齐王府殿里的灯也该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