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幕
长安城里梨花开,秋风卷叶残满地。梨容似雪,映不明佳人愁颜。
*
入秋的长安城因萧索而别有一番风韵,满城残柳败花倚着高耸古朴的红墙朱瓦,书写了秋景在惨淡灰天下的愁色,潇潇微雨携着凉沁的细风吹抚,送来瑟凉寒意,寥若晨星的行人撑圆顶纸伞,似九月莲塘上浮沉的片片衰叶,接错游梭于伶仃狭窄的文气古巷,若登上竦峙的翼然高楼,枯叶从眼前吹过,无声胜有声,见得便是如此江山悲秋画卷,惊闻清寒雨响。
周依洬解下白绸斗笠,行至周府前,轻推开带有狮头门锁的朱红木门,沿着白玉的石道深入,石面湿滑模糊地显出亭台楼阁景致错落相连,一眼惊鸿观去,稀疏昳丽秀木与嶙峋怪岩相掩映似丹青书染,半场凉雨刚洗濯过深重尘气,云痕重重泛寒,在天幕的尽头暗藏着光亮,洋洋洒洒的碎叶挟着青草气斜飞光闪,叶上的雨滴打下来,冷如清泪。
白绸滑落显露出其下柔软的玄色布料,襟前是素白的丝线勾描出疏阔兰草,旷朗江湖气中显露出娴致淡泊,仆从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层纱斗笠,告诉她大公子还在宫中未回,而齐王生辰的帖子已经送来了。抬头一望,周老夫人拄着乌檀木拐正迎出来。
她心中一紧,面上显出忧色,快步走上前搀扶,抚在柔滑衣料上的冰凉指尖被细腻捂住,穿插进虚扣住,晕开慰籍的丝丝暖意接连传递染开,开口故嗔道:“祖母,近日天寒,大可不必如此费心,屋内歇着便好。”
周老夫人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减轻相倚的重量,目光炯炯有神却也有柔和疲色,忧道:“我还没老到走不动路的年纪,怎么可能不费心,丫头,你可知这次的齐王生辰,也许要劳烦你走一趟了。”
周老夫人鬓发似雪,虽是上了年纪,却依旧是干练硬朗,未经寒暄直入话题,如此说来便似是等候她归来已久,为此事颇费了心,周依洬心中隐悔,垂眸细细思量,将搀扶的手贴地更紧。
“我知,去便是。”扶着周老夫人从石道缓缓往内走,听她继续叮嘱,“你父亲和兄长都劳于诸多琐事,你是去齐王府上送拜帖,而且是非去不可,这个,你该明白。”
所言半分不假,齐王殿下素被称道其贤良,此次生辰宴办得隆重,暗地里众人也都心知肚明,这正是拉拢权势的大好时机。赵帝有三子,齐王作为次子,若派丫鬟小厮去送拜帖,未免不显诚敬之意,而若周丞相或长子周将军前去,又颇引人耳目,如此,幼女周依洬恰为最佳人选。
踏入中堂,微寒的风全都被掩在门外,身上的清冷霜寒气渐渐回暖,周依洬扶祖母入座,抬手沏了一杯热茶,鲜嫩茶叶随着澄透的水线流入瓷杯,叶瓣翻卷漂浮,透出莹亮的色泽,在秋日的霜寒空气中缓缓氤氲。
唤来丫鬟小厮照看侍奉,周依洬取了拜帖,复又出府上轿,车夫受命吁声策马慢往齐王府去。
西风吹掀轿帘,细碎清浅的微光夹杂着洋溢的街角闹声伸延进来,穿透镂空的雕花木窗,引了沁人的馥郁寒香,忽寒乍暖的不测天气惹得颀木梨花开了,悄然窥看,看见一树锦秀清寒的郁勃素华,似月辉映雪,似霜覆浓云。
冬前无人恹,有素衣采花女提青竹小篮立于葳意盎然梨树下,点点梨瓣飞下,携寒凉凄沁落在肩头与袖袍中。篮中短枝上的花苞还沾染着清透的朝露,如泪般轻匀染开,衬得玉白的花苞格外娇秀醉人,躺在新鲜匀挺的竹条上格外安详地吐散恬香,娴静雅致,柔和温煦,仿佛日光为此刻静止。
大概半柱香的时间过去,车夫停马,有丫鬟抬袖掀起轿帘来,大片明丽缱绻的光景侵入眼眸。车夫利索沉闷地架凳,周依洬被碎雪缓步扶下来。
这匹红鬃的马温驯地原地踱了几步,马蹄踏地而响,它呼出几口可以看见白雾的腾腾热气,缥缈散开须臾在空中消弥。零碎的动作后马就垂下长颈静立不动了,脖前挂的一围精致银铃受到牵动,叮铃地脆响了几声,声声清灵如珠堕玉盘,煞是好听。
碎雪闻声福至心灵,倏尔像是想起了什么,柳眉乍而蹙起,忧色溢于言表,忙唤住周依洬道,“大公子今晨去宫中前特地嘱咐了,说是今日须很晚方归,请小姐不必等候。公子为小姐特意订了一盒梨花酥,午时已经送到府上了,托我一定及早转告。碎雪该死,此时才想起来!”
周依洬回眸凝视她略显出歉意的脸色,心里是微熏的暖意,唇边带笑浅浅颔首,轻拍着她瘦削的左肩抚慰道,“傻丫头,别瞎说这些话,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碎雪于是放下心来,熠熠眼眸中有一股纯粹的天真劲儿,这丫头长得小家碧玉,秀俏柳眉与含水杏目中都显出玲珑逸致与婉约纯良,很讨人喜欢。
见她神色无恙,周依洬这才转身端视眼前气派恢宏的齐王府,墙高庭深,丹楹刻桷,大气庄严中显露出凝重沉宛,红漆门上高挂的匾听说还是早年赵帝亲笔所题,此时门前的飞檐翘角下,被有心之人挂上几只精巧的四角灯笼,平添浩浩欣悦之气,分明是白日,灯火还不及被仆从点上的时辰,携着这光亮的绮色好像可以一路炽热进心里。
方才她们几人在府前一番滞留,仆从大抵早已认出周府的轿辇,入内通报去了,周依洬迈步上去微微行礼,同门人简明扼要几句,便得了应允。
由丫鬟领着,步履匆匆不停,不过片刻周依洬就入了正殿,轻缓洁透的层叠纱幔被婢女挽起,远远看见一华衣男子立在堂上,身形笔挺颀长,身穿月牙白的素洁衣袍,气质温逊谦和,面容白净明朗,平直剑眉中有被收敛的英气。
周依洬坦然上前,俯身盈盈一拜,声色清丽婉致,如莲池水波出尘而绝逸,“周将军之女周依洬拜见齐王,闻殿下生辰,周府幸入受邀之列,不胜荣幸,此行特送来名帖,替父聊表敬意。”
齐王赵皊楚见她,忙步下来,理了理衣袖,从容回礼,“不必多礼。”他脸上显出点点笑意,眸中如融了初冬的莹润新雪,潋开了霁月光风,温和儒雅,言笑晏晏,“多谢周将军好意。”
正心中宽慰,周依洬抬首,这才见齐王侧后方还立有一人,年纪轻轻初显分明轮廓的白玉脸庞却是俊秀地让人喟叹,眉目刚毅凛冽,脊背瘦削挺直,劲装窄袖,似覆了霜寒的俏立青松,目光相接时,略显出温润笑颜,便是丰神俊朗。
有泛黄尘封的记忆从深处掀翻出来,酸胀苦涩的感觉占据了胸腔,裹挟着涩哑一路衍上喉间。曾记否,漫天梨瓣楚雨,柔软衣袍浸有微微湿润的气息,少年搂她入怀说,“以后,都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周小姐?”
赵皊楚把她唤回了神,他垂头轻轻笑了笑,眸中似含了星光熠熠璨然生辉,不动声色消融秋夕肃寂。
“本王摆了一盘棋局,与戚侍郎博弈,子子针锋相对,一时陷入僵局,素闻周女聪敏盛名,可否请小姐一解?”
言罢,不及周依洬应会,他轻拂衣袖,自顾自走向大殿一侧,戚伏江没有言语,自五步后跟上,回望了周依洬一眼。
周依洬不置可否,随二人身影望去,一张精致的四角松木棋桌静静地摆在那里,纹理清晰素淡,其上棋子黑白分明错落,匀润光滑,无声之中,却似透着不遑多让的摄人劫堵攻意。
三人都未落座,殿中静谧空旷却气氛紧张,静立端详棋盘片刻,戚伏江眉中似有虑色,神色认真斟酌着,须臾开口缓道,“棋若一进,便是再无退路,只能棋走偏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是一退,便是陷入被动,只能伺敌不防,以巧夺营。”
齐王赵皊楚将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将凝重的目光移到周依洬的脸上,等候她的答复。
周依洬面不改色,暗自思忖半刻,便道,“既然如此,殿下不妨以不变应万变,延续先前的进攻路线,借势压营,而对手正无应对之策,疲竭我盈,无论什么棋路,都是取胜之路。”
玉指轻夹起盅中的黑棋,在这漆黑圆亮的映衬下,更显指节纤长白皙,目光似定格在此处,双指不动声色地向前缓移,手腕翻转,指节略施力下压,黑子落盘,一声清脆的叩响,此刻复观棋局,竟是路数明朗纷呈,顺着指引牵开了一径歧路。
齐王闻言面容微变,觑她几眼,轻轻一挑眉一举头,似恍悟之色,不由赞道,“看来小姐当真不愧才女之名,今日一见,本王着实受教。不过这黑棋……”他低笑一声,然后转眸去看戚伏江,“是戚侍郎的子。”
“齐王谬赞了。一子落盘,全棋皆命。小女不才,不过心怀侥幸误解了僵局而已。”周依洬微展笑颜,敬谢不敏。
语音刚落,就有数名侍女端着烛灯进来,垂头默语,声息悄然,一举一动中尽显端庄得体、从容淡雅之气。暖黄的灯火隐隐晕晕,烛焰摇曳跃动欲灭不灭,沉寂中愈发突显出萧索瑟冷,浅淡层叠浮动的人影映出一道缥缈。此时周依洬才意识到,已经临近日暮之时了。
纱幔被风牵动,昏明交错的室内影影绰绰,侍女拿铁扦拨了拨灯芯,烛心在瞬时愈加明曜了,像是要燃尽最后一丝气力。此时此刻,每个人的眉目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怅惘。
她敛了敛笑意,正色复道,“齐王殿下,时候不早了,既无其他事宜,小女先行告辞。”烛光映照在眼瞳中,奕奕有神如水波流动,好像能盛开出火树银花。
齐王略一颔首,波澜不惊,拂袖礼道,“今日就此作罢,来日再与小姐讨教,本王定虚心恭谨,俯身倾耳以请。”
周依洬依照原路出了齐王府,方才一直跟随在她身后的,是一名唤作歆芙的丫鬟,她精明能干细心谨慎,面对众人更有凛凛的大气风范,让她一直很放心,而此时碎雪正在府前侯着,倚靠在轿撵帘前,半昏不醒,一副沉沉欲睡的样子。
“碎雪!小姐已经出来了,在齐王府前此举不妥,莫要再睡。”歆芙拧着眉头,上前推了推她,在耳边压低声音责道。
碎雪瞬间惊醒过来,眼神愣怔了,“啊,歆芙,小姐……”她身体绷直,紧握着两手,秀眉拧在了一起,面上涌出羞赧的红,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歆芙见她这般模样,便又要去训她,“好了好了。”周依洬从中作阻截住,温声吩咐道,“你们都先回去,我自己走走,一会儿自己回府。”
听她这样说,歆芙知道肯定是另有别事,她点了点头默默应下,就不再去理会碎雪,而转身去吩咐车夫,带领众从仆调转方向回府。
周依洬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知道他会跟上来,天还是半明半暗的,行人寥寥可数。只是静静地走到身旁,安之若素,步伐轻缓,周依洬略一偏头,就看见了姣好的下颌,挺翘的鼻梁,白玉般的侧脸,眼神微动。
她又把头转回来,不知何时起,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一层笑意,手心好像出汗了。分明没有声音,她却好像可以听到雨滴的声响,一滴一滴清脆地敲击,不紧不慢,但奏的却不仅是高山流水的弦曲。
两人并肩走着,有一种无言的默契自在其中。又起风了,扑面而来潮湿的水汽,将尘光旧梦都吹拂,泠袖含香,雾袖飘曳。疏冷素橤入寒碧,千树压,梨容不易。
眼前有百家街坊的绮户,陆陆续续地点上暗白昏黄的灯了,巷道曲折宁静,染上淡淡的烟火色。不论是梨华胜雪暗香浮动,还是白墙青瓦流连而过,半分不落眼底。
步伐缓慢而彷徨踌躇,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念头悄声溢出,填充了整个胸腔,周依洬转动目光想着,突然感到指节不经意触碰上的感觉,正错愣片刻,纤长指节已互相穿插,紧紧扣住。
什么都没有说,却好像什么都已经流露,柔情暖意,还有顾盼多年依旧执守的一颗心。
“齐王既如此试探我,为何寻你来做戏?”虽是质问的话,眸光中却分明有几分揶揄,秀眉轻轻挑起,明眸若水神韵流动。
他低头笑了笑,胸口轻微起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很想你。”声音轻地像是要被风吹散,紧接着他就听到了有力的心跳声,分辨不清是谁的。
她也低头浅笑,心底漾起柔情。然后转身小心翼翼拥住他,把脸埋进胸膛,两人身上都有风雪般的寒气,但是很快就消弥了。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也许是静止了。
梨瓣被风吹动,混混沉沉的浓云下,明亮似枝头细雪,不食人间烟火,枝干骨劲刚韧,似有清高傲骨,迎面而来的,有虚无缥缈的梨香,淡而不疏,让人恍惚地误以为身处阳春时节,温柔且含蓄。
“好了,我要走了。”言语中透露着不舍,周依洬从他温暖怀中脱离出来,纤长的眼睫被照地根根分明,甚至有轻微的颤抖。
两人背道而行,几步一回望,心中满是潸然。泛寒的天色下,叶瓣起伏似水的涟漪,柔软细嫩,梨枝轻轻晃动,脚步无声,衣袖被风吹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