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程扬第一次见到韩茜，是在晨中高一入学的英语分班考试上。
晨中的传统是根据英语水平分班教学，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横行的时代，晨中独树一帜地将英语摆在顶尖地位，尤其是口语。
因此，每年的新生入学都会进行英语考试，并根据成绩排列进行分班。
程扬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初秋的天气，空气清爽，天空比任何时候都要高。
他站在一楼考场外，看着教学楼前的大树，翠绿的叶子被阳光照得发亮，油油的没有一点秋天该有的枯黄残败。
离考试开始还有十五分钟，教室外面的人都聚成一堆一团的，尤其是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走廊里很吵，此起彼伏的说话声，这样的热闹，让角落里的女孩显得格外突兀，起码在程扬的眼里是这样的。
女孩子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双手环膝，穿着白色的袜子和黑色的圆口皮鞋，一双眼睛转来转去，机灵古怪与安稳文静两个意思相反的词，在她身上结合得十分完美。
有意思的人。程扬在心里下了评论。
提前十分钟的时候，监考老师到场，意味着到了进入考场的时间。同学们陆续进入教室，按着事先排好的号码落座。
程扬是八号，倒数第二排的位置，而刚才的那个有意思的女生，是七号，坐在他的身后。
监考老师在前面拆封试卷和答题卡，程扬突然感到后背被人戳了一下。
他侧过头去，是坐在身后的女生，梳着高高的马尾，一双眼睛清澈得像秋日里的湖水。
她压低头，小声地说：
“同学，你英语怎么样？”
“还可以。”
“那你可不可以借我看看答案？”
女孩子双手合十，眼睛里写满了可怜巴巴四个大字。
她的眼睛会说话。
程扬心道。
“涂完卡，我把答题卡放到边上。”
程扬爽快地说道。
身后的女孩子一脸的心花怒放，伸出手拍程扬的肩膀，笑着说：
“没想到你这么上道啊？”
声音有些大，在只能听见老师翻卷子声音的考场上，显得很突出。
站在一边的监考老师，一记狠狠的眼刀子甩了过来，女孩立刻低头，手上不敢再有任何举动，却悄悄地用脚踢了踢程扬的椅子，算是表达谢意。
考试正式开始，时间是一个小时。
程扬自小接触英语，所以底子很好，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便答完了卷子，他将卷子往左边移了移，并且压低了身子，假装趴在桌子上涂卡。
他可以清晰地听见背后涂卡的声音，流畅而有节奏。
程扬心里在偷笑，心情和小时候把妈妈的化妆品藏在沙发底下时的心情一样。
交卷铃声响起，监考老师说完“停止答题”之后，让后面的学生把卷子和答题纸分开往前传。
拿到后面卷子的时候，程扬扫了眼卷子上的名字。
韩茜。
字体清秀，一气呵成。
走出考场之后，韩茜在后面追上了程扬。
“同学，谢谢你啦。”
像是山间流动的泉水，每个字都在跳跃。
“没事。”
程扬不以为然地回答。
“我特意改了几道题，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出咱俩卷子一样了。”
少女笑得像是偷了腥的猫儿，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我叫韩茜。”
女孩站在原地，双手背后侧着头，有阳光从她的身后射出来。
“我叫程扬。”
程扬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二
成绩出来是在三天后。
程扬以第二的成绩被分在A班，英语水平最好的班级。
而韩茜，则以超过程扬一点五分的成绩，位居第一名，成为班上“英语最好的人”。
“大哥，你没跟我说过，你英语这么好啊？”
考了第一的韩茜，没有丝毫的喜悦，看着发下来的卷子，叫苦连天。
改了几道题，偏偏还蒙对了几道，和和总总，竟然比程扬还高。
“我不这么好，你怎么考第一啊。”
程扬的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的味道，虽然考了第二让人不爽，但是第一是韩茜的话，好像也没那么不可接受。
“下次在考试，我肯定会露馅的，一定会被踢到C班的。”
晨中ABC三个班，随着每次成绩的排名，会进行人员流动，算是一种变相的激励方法。
“你好好学，不会的。”
看着韩茜一脸哭巴巴的样子，程扬出声安慰。
“可是我英语超级差。”
“要对自己有信心。”
程扬握紧拳头，比了个加油的姿势。
“我连二十四个字母都认不全。”
韩茜哭丧着一张脸，趴在桌子上，像是霜打的茄子。
过了一会儿，韩茜发现一直鼓励自己的程扬不说话了，于是抱怨道：
“你怎么不安慰我了？”
程扬抬眼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犹豫，他小声说：
“……是二十六个字母。”
韩茜倒在桌上不起，程扬看着她做出一副心碎的样子，笑出了声。
真的是很差呢。
程扬和韩茜成了同桌，韩茜包了程扬所有值日跑腿的活儿，以劳动力作为薪酬，聘请程先生当自己的英语补课老师。
程扬的母亲是外团导游，说英语的时间比说汉语的时间还多，程扬自小耳熏目染，除了沉淀出深厚的英语功利，还锻炼出一口流利的英语口语。
因此，当程扬把各类语法归类讲解，并用纯正地道的美式口语读出来的时候，把还在英语门外原地踏步的韩茜唬得一愣一愣的。
“大哥，你太牛奔了！”
韩茜一边听，一边惊叹，一脸的兴奋，比捡到钱还要开心。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成就在个人。
上有大神级人物授教，身为徒弟的韩茜也不敢有辱师门，闲暇时间都贡献给了轰轰烈烈的英语大业。
韩茜上课，看着程扬的侧脸专注而硬朗，低头写字的时候，额前的碎发会扫过眉宇，让她的心痒痒的。
每次看到这种画面，韩茜心里就有个小人握紧拳头，身后燃起烈火，斗志昂扬地仰头大喊：“我一定要留在A班。”
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韩茜成绩全班第十，除去英语成绩不怎么样，其他成绩都是高分。
而程扬这次，是全班第一，英语148分，接近满分。
韩茜英语卷子压在下巴上，盯着上面的鲜红分数发呆。
98分，都没有上百。
韩茜的小宇宙此刻暗淡无光，她突然很想哭。
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我们从小就相信一句话，付出与回报是成正比。只有你努力，你就一定能成功。
可是没人告诉过韩茜，努力了没有成功怎么办。
当别人开着名叫success的加长跑车全速前进的时候，自己只能骑着名叫cry的小自行车在原地缓慢前行，哭着看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不见。
“这个题是被动语态，不是过去式。”
程扬清朗的声音把韩茜飘荡在外面的思绪拉了回来。
“做错了要分析，盯着是没用的。”
少年的手指修长，拿着笔在自己的卷子上划分句子结构。
韩茜看着程扬的侧脸，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像是扫到了自己的脸上。
她慢慢地绽放出笑容，越来越大。
努力没有成功，起码还有程扬啊。
就算自己的自行车又破又慢，但她可是拴在程扬这辆又炫又酷的跑车后面，未来的路还有那么长，自己总有一天会赶上的吧。
三
上学的时间，总是那么单调，学校和家两地跑。
可上学的时间却又那么充实，练习册越做越厚，卷子上的叉叉越来越少，考的分数越来越高。
我们离毕业的日子，就在这些有形实物的变化中，越来越近。
经过两年的学习，高三时，韩茜的英语成绩起色不少。虽然没有程扬那么高得吓死人的分数，但也总算是稳定在了一百二十分左右，不再是她拉分的科目。
就在韩茜从一个名叫英语的泥泞沼泽中好不容易爬出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时候，程扬走到了人生第一个决定性的选择性路口——各大高校的自主招生。
程扬作为晨中的优秀学生代表，在高三生都沉浸在黑色一轮复习中的时候，程扬奔走在各大高校的考试场地。
为此，程扬耽误了很多的复习时间，即便是基础够好，脑子聪明，在这千军万马挤过一个独木桥的时候，大家都削尖了脑袋要往前钻，一直第一的程扬，掉到了第八的位置。
韩茜可以看出程扬的压力，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帮他缓解。
程扬在她的脑海中是神一样的存在，从来没有他做不到的事，只是过程的难易而已。
只是这次，程扬遭遇人生滑铁卢。
自主招生报的学校纷纷落榜，全心投入复习，却卡在第六的位置，再也无法往前挪动分毫。
这些事，放到二十年后来看，可能都不值得一提，可是在那个时候，那个一分就能决定命运的时候，这简直比天塌下来还可怕。
程扬不再是当初那个自信满满的少年，他的眼神里，出现了叫做忧郁和迷茫的色彩。
韩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她采用了最笨的方法。
“程扬，我问你个问题。”
程扬挑眉，示意她说。
“你说，人和猪有什么区别？”
“就不是一个物种。”
“怎么不是一个物种，都是动物类的，我问的是，明显的不同。”
程扬沉思片刻摇头。
“哈，区别在于，猪一直是猪，而人有时却不是人。哈哈，好笑吧。”
韩茜笑得人仰马翻，程扬却毫无动静。
韩茜见状，收回之前硬挤出的笑，眼睛直视程言，低声说：“程扬，别这样。”
她心里，真的好难过。
“韩茜，你说，我能考上北大吗？”
这是程扬第一次向她提起自己想要报考的学校。
北大，好高端的目标。
晨中是区重点，每年考上北大的人数，平均不超过四个，以程扬目前的成绩来看，悬。
可是北大和程扬放在一起，好配。
韩茜想起当初那张九十八分的卷子。
她扬起笑脸，对程扬说：“想考的话，就努力，在这儿想这些有的没的，一点用都没有。”
韩茜的眼睛在发光，声音像是被阳光照耀的泉水，透亮轻快。
“程扬，还没到最后，你要走下去，亲手推开那扇叫做高考的门，无论是什么结果。”
程扬的眼神先是迷茫，里面隐晦不明的微光变得越来越亮，烧成一把火，发出坚定的光。
“我会亲手推开那扇门。”
程扬的左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四
六月如期而至。
大大的太阳高高挂起，烤得大地一片炙热。
结束最后一科走出考场，程扬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伸了个懒腰。
都结束了。
三年的时光，有苦有甜，有笑有泪，所有的努力与汗水，所有的梦想与目标，都交付这四张卷子，留给判卷老师定夺。
不经意的一扭头，他看见了韩茜，她的头发长长了很多，依旧是高高的马尾，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她看见了自己，扬手挥了挥，笑着向自己跑来。
看着奔跑的少女，程扬笑了，迎了上去。
反正都交卷子了，结果如何，就这样吧。
考试过后，自然是欢天喜地的大解放。
扔掉所有的课本，和同学去KTV通宵，喝啤酒压马路，跟喜欢的人表白，禁锢青春的枷锁已经被打破，还有什么能阻碍我们飞翔。
成绩出来之前，程扬和韩茜去了趟海边。
手上拎着鞋，光脚踩在细细的沙滩上，两个人并肩走，留下一对大小不一的脚印。
那天在海边，程扬和韩茜并肩席地而作。
看着夕阳西下，在蔚蓝的大海面上洒下一片金黄，在波浪的翻滚中荡漾。
那天，韩茜和程扬说了很多，两个人谁也没提藏在两人心中的共同心事。
高考结果像是一把刀，随时都有可能斩断联系在两个人之间的线。
程扬如果考不上北大就会去复习，他最终一定会到北京上学，而韩茜的未来方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我们虽然年轻，勇敢但却善良，谁也不敢做出承诺，生怕成为对方路上的障碍。
放榜的时候，韩茜看着贴在行政楼下的红榜，盯着上面的两个名字看了很久，然后离开。
学校的花都开了，韩茜不知道名字，却觉得很漂亮。
她盯着枝头上绽放的花朵，竟然慢慢流出了眼泪。
哭着哭着就笑了，上扬的嘴角，怎么也扯不下来。
好像听见了脚步声，韩茜侧头，看着远处的少年，快速跑向自己，带着青春的气息与回忆，一步一步地踏进她的心里。
程扬站定在韩茜面前，一步开外的位置，韩茜可以看见他额头上因为运动而渗出的细汗，以及黏在上面的些许碎发。
她听见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喘着气说：
“韩茜，我们一起去北京吧。”
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流出，韩茜笑着点头说好。
少年和少女再次并肩而走，影子被从树叶中漏下的斑驳阳光拉得好长好长。贴在身后墙面上的红榜，被风吹起了一角，隐约可以看见，在红榜的第一排上，用飘逸的毛笔字写着：
姓名：程扬，录取院校：北京大学。
而在这行字的正下方，第七排，写着，姓名：韩茜，录取学校：北京外国语大学。
这也许，是我们青春中最美好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