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十一点，好梦酣睡的我，被四喜的连环索命call吵醒。
“快来西郊，紧急救援。”
声音里面的急迫不像是作假，于是我二话没说，撂了电话，赶紧开车往西郊赶。
我一点都不意外，都这个点儿了，四喜为什么还在西郊晃悠。
今天是周六，每周六晚，四喜都会骑着他的爱骑——一辆黄色的自行车，沿着环城公路绕行一圈。
这是他毕业之后才养成的习惯。
四喜是个标准的“码农”，每天对着电脑的时间可以超过二十个小时，有时候连睡觉都是对着电脑闭眼。不规律的作息严重影响了他的身体健康，于是樱桃便颁布法规，明令要求其出门锻炼，这就导致了一到周六晚上，环城公路上势必会划过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对了，樱桃是四喜的女朋友，准确地来说，站在此刻的时间点上，应该是前女友。
两个人分分合合很多次，每次分手必然会弄得天翻地覆，樱桃不是个善茬儿，脾气火爆，每次分手，势必要祸害四喜以出心头的这口闷气。
掰指头一算，两人分手还不到一个星期，正好在樱桃情绪高涨之际，这次四喜被困在西郊，八成跟他前女友脱不了干系。
我到了西郊，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了。
借着车灯，老远就能看见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的四喜，他的那辆黄色的山地车就停在不远处。
我下车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头也不抬，掸了掸烟灰，闷声说道：车胎爆了。
我边往车子那边走边好奇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爆胎了？
走到跟前，我说不出来话了，只见那辆自行车的前后轮上都扎着明晃晃的钉子，跟那防滑钉子鞋似的。
“大街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钉子？”
四喜蹲在那边，狠狠吸了一口烟，没有说话。
“难道是樱桃？”
四喜低着头，一副默认的姿态。
“她疯了啊，大街上撒这么多的钉子，出人命怎么办，幸亏爆胎的是你，要是别人，还不把她搞到局子里去。”
四喜从街边站起来，把烟扔在地上，用脚尖踩灭，一巴掌拍到我的头上，没好气地说道：“什么叫幸好是我，老子不是一条人命啊。”
“大哥，这不是重点好不好。”
“她知道，出不了事，每周这个点，这一片儿别说车，连鬼都没有。”
“这调查工作很充分，门儿清啊。”
四喜沉默几秒，才开口说道：“之前来锻炼，都是她陪着我来的，当然清楚了。”
我大约感觉出来了他的心情不太好，于是赶紧开口说道：“四喜啊，咱们快把自行车装后备箱吧，再待下去天都亮了。”
我过去握住自行车的车把，准备把它拖过去，刚要发力，就被四喜叫住了：“你放手，我自己扛，你毛手毛脚的，再给我刮了。”
我翻了个白眼，我还没说怕你把我的车蹭了呢，你还嫌弃我。
四喜扛着自行车的背影有点滑稽，束手束脚的，跟得了脑血栓差不了多少。
我能猜到他这般小心的原因。
这辆自行车是樱桃送给四喜的，那时候他俩刚来到这个城市，樱桃找了份销售的工作，每天在外面跑业务，三个月下来，整个人又瘦又黑，自己连瓶防晒霜都没卖，却用攒下来的钱，给四喜买了一辆自行车。
那个时候我们在路边摊约饭，总是能远远地瞥见那一抹明黄色，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清楚的吵闹声。
相爱相杀，是对四喜和樱桃最准确的评价。
二
把四喜送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我索性跟着他上楼，在他这儿凑合一晚上。
上次来还是三年前，那个时候，我们几个兄弟帮四喜搬家，搬完了就在他家吃饭，桌子太小就直接坐在地上，火锅的汤料里红油厚厚一层，麻辣的味道散了满屋，我们大汗淋漓地围坐在一起吃火锅，好不畅快。
然而，世间万物都在变化，尽管三年时间不算长，但也足以让如今再一次踏进四喜家门的我，徒然生出一种走错门的感觉。
换了鞋子进屋，这种感觉直接上升到“恍如隔世”的地步。
简单大方的格子窗帘，一条黑红沙发贴靠着墙，木制花纹的茶几上放着情侣杯，各种杂志与计算机专业书籍，窗台上摆放着盆栽，吊篮的叶子长长地垂下，窗台正上方还挂了一串风铃。
我一脸的难以置信，实在无法把“它”与我记忆中那个“家徒四壁，只有一个床和几个板凳”的所谓的“四喜的家”联系起来。
“四喜，你小子可以啊，住处还弄得这么有调调，这其中，樱桃恐怕功不可没吧。”
我用手捅了捅手边柜子上的含羞草，小小的叶子缩了缩，静静地低下了头。
我觉得好玩，不由得多捅了几下。
“啪”的一声，一只大手拍在了我的手背上，从房间里出来的四喜恶狠狠地跟我说：“别碰我闺女。”
“我这是帮你训练她，脸皮这么薄，动不动就害羞，以后怎么混社会？”
我抬脚走进客厅，大大咧咧地就往沙发上一躺，跷着二郎腿好不舒服。
“洗干净了？”
我坏笑着问。
四喜刚才在门口插钥匙的时候，又惨遭“毒手”，大门上涂了层502强力胶，不偏不巧，全都糊在了四喜身上。
我只能佩服樱桃对四喜的那令人发指的了解程度，她知道四喜家的门不好开，他每次开门都会右倾身体，斜靠在门上，用左膝盖配合着钥匙顶一下才能打开，这种不经意的动作可能连本人都不知道，却被她女朋友摸了个门儿清。
“洗什么，那身衣服以后穿不了了。”
四喜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走了进来，随手把那套衣服扔进了垃圾袋。
“幸好你穿的长袖，要不非得粘层皮下来。”
我不禁在心中再次赞同了孔老先生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想起了第一次和樱桃见面时，她一个人就喝掉了半瓶白酒，扯着四喜的领子口齿不清道：“你以后要是敢跟我分手，我就扒了你的皮。”
我在心里赞叹，果然是说话算话的一条好汉。
“不会。”
四喜闷闷地说道。
“什么不会？”
“她知道我怕被蚊子咬，出门运动必然会穿长裤和长袖。”
所以涂层强力胶最多也就是废了你一件衣服？
我不得不再次感慨樱桃的手段，教训人却不伤人，仅仅只是折腾人。
四喜抽着烟，在我身边坐下，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任何一个正常人，在深更半夜被这样折腾，心情应该都不会好到哪儿去。
我坐直身体，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是男人，要大度，不能跟女孩子计较。”
四喜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伸出手，将夹在手指间的烟放在烟灰缸上掸了掸烟灰，身体往后面一靠，腿自然而然抬起伸直，将脚撑在茶几边沿上。
然后，我就看见四喜浑身一僵，脸上浮现出我今晚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表情。
我用雷达的眼光从头到脚在他身上扫描了一遍，终于在他脚底下踩着的茶几边缘发现了答案。
茶几边缘的左半圈涂满了一圈厚厚的胶水，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我看着已经黏在上面的袜子，无奈道：“这是不是又是你的习惯之一。”
我虽然用了反问句，却是用陈述语气说的。
我知道四喜有个毛病，那就是必须要穿袜子，就算是在家里，也绝不光脚，这样看来，樱桃应该只是想要他袜子的“命”。
僵硬了半天，四喜终于动了，他一把抓起手机，手指快速在屏幕上动了几下，我扫了一眼，是一串手机号。
看这个架势，两个人分手，肯定是把对方的联系方式删了。
不过，再看这彼此的了解程度，估计即便是删了联系方式，那串号码也是倒背如流。
“你赶紧把我家的钥匙还给我，再来整幺蛾子，我就报警，说你私闯民宅。”
四喜的嗓门很大，但显然对面的人也毫不示弱，起码我是把对方的回话听得一清二楚。
“私闯个屁民宅，那是共同财产，我也是入了股的。”
樱桃的声音雄赳赳气昂昂的。
四喜：“你就吹吧，哪个月不是我交的房租。”
樱桃：“那每个月的伙食费还都是我出呢。”
四喜：“家具都是我添置的。”
樱桃：“各种小摆件还有生活用品都是我买的。”
四喜：“那盆吊篮明明是我在十元店买的，当初你非要买仙人球。”
樱桃：“你胡说，我当时要买的，明明是那盆放在你屋里的绿萝。”
……
于是，大到“房租家具”，小到“抱枕杯子”，事无巨细，全部被翻出来算总帐，我佩服两个人惊人的记忆力，竟然连我一进门碰的那盆含羞草，在刚买来的时候只有手掌大小都记得，同时也鄙视两人正在争论当初买这盆含羞草时，究竟是谁多掏了一块钱。
“明明是我掏的，你平常上班坐公交，每次零钱都是我掏，平常我都会拿整的破零钱，留着给你坐公交。”
四喜说完这句话，电话那边安静了下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四喜又赶紧补一句：“要不是你腿短，走不快，哪儿还用省零钱坐公交。”
“四喜，你说谁腿短？”
电话那边传来了抓狂的女声。
“还能说谁，你呗，不光腿短，眼睛近视还臭美不戴眼镜，戴隐形眼镜又总是发炎，每次出门，都得我给你念公交站牌上的字，嘴又馋，胃不好不能吃辣的，却总是忍不住隔三差五出去吃麻辣小龙虾，胃疼出冷汗，还死活不肯吃药……”
正如樱桃了解四喜了解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一样，四喜对樱桃的了解也到了闻所未闻的程度。
每句话都朝着樱桃的短处踩，还是那种踩死人不偿命的那种。
结果说着说着，四喜的声音就弱了下去，我隐约可以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了哭泣的声音。
“什么叫我无理取闹，明明是你骗了我，上次我急性肠胃炎住院，你两天晚上没睡觉，拉着我的手说，以后会照顾我一辈子的，结果呢，说分手就真不理我了，我现在坐公交都得在包里装个眼镜备用，有一次忘带了，坐公交坐过了好几站，打车回来被坑了好几百，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
电话那边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我看着四喜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愤怒，渐渐地变为无奈，最后变成了讨好。
“我不是故意凶你的，你看你干的那些事，折腾了我一晚上，我到现在都没睡上觉……”
“我哪敢找你算账，你现在可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可不敢去招惹你。”
樱桃在那边说了一句话，四喜连声在这边叫“对”，之后就一直道歉，说是自己不对，让她别哭了，再然后，他就拿走了我的车钥匙，把我一个人扔在了他家，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临走前还跟我说了一句：“记得给我家闺女浇水，要不我媳妇回来又该生气了。”
我看着被砰一下关上的大门，好笑道：“果真是相爱相杀，永远吵不散的冤家。”
我脑海中还回荡着刚才樱桃说得最后那句话：“我就是知己知彼，我设计这些陷阱的时候才发现，我对你的了解竟然比对自己还深，我看见沙发，就能想象到你那千年不变的坐姿，看见茶几，就能想到你抬脚的动作，看见门把手，就知道你开门的时候肯定会拿左膝盖顶一下，我对你的小动作小习惯，记得比我大姨妈日子都清楚，你说，我怎么可能折腾不到你……”
原来，所谓的“报复”背后，还有这样的意义。
所有的“一针见血，直击要害”，只不过是因为我曾把你深深地放进心里。
之所以能够那么准确无误，轻而易举地伤害到你，只是因为，我在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