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断流逝的时光,不仅改变了我们的容颜和年龄,还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轨迹。
在这条名叫岁月的路上,我们最终南辕北辙,各奔东西。
一
午夜十二点。
白天里车水马龙的林荫大路,此刻静寂无声。
笔直的马路上,除了靠左停了辆黑色汽车,再无任何行人与车辆。
徐徐晚风穿街而过,抖得两侧的树叶唰唰作响,黑色轿车里一点明火,隐约可见。
许涵穿着一身长到脚踝的黑色风衣,原本柔顺的长发烫成了咖啡色大波浪卷,站在一点酒吧的门口,看着不停闪烁的霓虹灯招牌,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将身上穿的风衣往紧裹了裹,低着头走进了酒吧。
推开木制镶嵌彩色玻璃的大门,是又长又暗的楼梯,一路盘桓向上。
灯光昏暗,许涵把着扶手往上走,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的清脆脚步声,夹杂着嘎吱嘎吱的声音,在楼梯间回响。
这种气氛让许涵想起了恐怖片里的场景,不由心里发怵,加快了脚步。
终于到了二楼酒吧门口,许涵稍稍松了口气,将外套脱了下来,露出穿在里面的红色抹胸连衣裙,在橘黄色灯光的映照下,卷卷的头发像蝴蝶一样飞舞,配着精致的妆容,整个人显得慵懒靓丽。
她推开大门,穿透耳膜的音乐掺杂着各种鼎沸的说话声扑面而来,引得她脑瓜疼。
许涵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像是在找什么,在看见酒吧靠南的咖啡色吧台的时候,眼睛突然一亮,勾起嘴角大步走了过去。
咖啡色吧台一字排开,总共有九个椅子,黑白两色交叉排布,有一对情侣挨坐在最边上,许涵走到第五个,最中间的黑色椅子落座。
穿着衬衫的调酒员立即上前,询问许涵想要喝什么。
“天使之翼。”
许涵吐字清晰,每个字都像是跳动的音符,在嘈杂的酒吧里,显得格外悦耳。
听到这四个字,酒保瞬间抬起头,眼底闪过一道惊异,但随即恢复正常,声音平静道:
“不好意思,小姐,本店没有这种鸡尾酒。”
“可是,”许涵拖长尾音,一双眼睛亮亮的,竟比这五光十色的壁灯还要炫目。
“我听玛丽说,这有这种酒,而且非常有特色。”
站在对面的酒保,一听“玛丽”二字,神情瞬间变得晦涩难懂。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靠近许涵的耳边,压低声音说:
“伽罗华怎么死的?”
许涵歪着头,痴痴笑了出来,她看着墙上摆成花型的酒瓶,轻声道:
“被情敌杀死的。”
二
酒保带着许涵穿过七扭八歪的过道,往酒吧最深处走去。越后面,吵乱的人声越淡,直到走到走廊尽头的木门前,已听不见任何外面的声音。
“许小姐,请。”
酒保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许涵推门而入。
许涵先是连敲三下后才推门而入。
房间不大,四四方方,天花板中央吊着一盏水晶灯,下面摆着酒红色沙发,房间的四个角落都摆满了落地灯,满室灯光辉煌,刺得许涵有些睁不开眼睛。
“你是老王介绍过来的?”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许涵这才发现,酒红色的沙发上坐着人,只不过对着自己的沙发靠背太高,完全挡住了坐在上面的人的身影。
“是,王奎介绍我来的。”
许涵一边说一边走到了沙发的正对面。
当看到沙发上坐着的人的时候,她不禁瞪大了眼睛。
邢峰。
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红酒的邢峰,再看见许涵的一瞬间,也是满脸的愕然。
“怎么是你?”
两个人同时出口。
然后就是死寂般的沉默,两人一站一坐,眼神都复杂难懂,目光交汇时,都很有默契地避开。
老同学多年不见,没想到再见竟然是这种场合。
最终还是邢峰率先打破沉默,他从沙发上起身,走到许涵身边,声音里有些苦涩。
“没想到再见是这种场合。”
“是啊,早知道我就把家里的狼牙棒拿来了。”
许涵仰头朝邢峰笑,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晃动。
邢峰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轻松不少。
“你还真是记仇啊。”
“谁教你放我鸽子。”
过去的一些片段,像是被打开了尘封的封印,一幕幕都在眼前鲜活了起来。
邢峰没有接话。
气氛,又变得微妙起来。
“邢峰,你当初为什么没有赴约?”
这次,是许涵先打破沉默。
邢峰答非所问地说:
“你为什么来买毒品。”
说起邢峰,也算得上是江城道上鼎鼎大名的人物。
出来混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据说当初半夜拦车,抢了江城大哥拓哥的钱,不但没被大哥报复,反而凭借有勇有谋,被大哥一眼相中,自此,风生水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几年的时间,成为五十多岁的拓哥的心腹,隐约有了继承人的意味。
现在邢峰主要负责江城的毒品交易,而一点酒吧,就是他们的根据地点。
邢峰创建的交易联络手段,可谓是天衣无缝,事后处理也完美无缺,警局三进三出,愣是不被抓住任何把柄,成为江城警局最头疼的人物之一。
水晶吊灯在灯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辉,直直得洒在站在下面的两个人身上。
“我需要钱。”
面对邢峰的提问,许涵回答得干脆诚实。
“要多少。”
邢峰将手伸入口袋,像是要拿什么,还没摸到东西,就听见对面的人说:
“我想自己解决。”
邢峰的手一顿,看着许涵没有说话。
“我现在站在这儿,说明我已经想好了,我知道走这条路不对,但我不后悔。”
不后悔三个字说得很重,不知是说给邢峰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邢峰看着许涵,有一种叫做决然的东西在她的眉眼间流动。
他沉默了良久,才说:“好。”
手颓然放下,一个字,究竟包含了多少情感,只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三
那天晚上之后,许涵和邢峰算是正式成为了同盟。
许涵每周从邢峰那儿拿三次货,每次贩卖出去,都能收获几倍的利润。
于是,许涵决定请邢峰吃顿饭。
地点在远离市中心的一家有特色的小店。
“困难解决了吗?”
邢峰将啤酒倒入杯中,直到白色泡沫快要溢出才停。
“原来的困难解决了,可是,又有了新的困难。”
许涵拿过酒瓶,却被邢峰制止。
“女孩子不要喝酒。”
他将酒瓶放到自己的面前。
“需要我帮忙吗?”
“你帮不了我。”
这句话一出口,许涵觉得刚才吃的甜点,都化成了硫酸,在腐蚀着自己的肠胃,一阵阵的痛。
“两个人总要比一个人强。”
邢峰面前的酒杯很快就空了,他又倒满了一杯。
“酒吧的接头暗号是你想的吗?”
像是不想谈着话题,许涵将注意力转向别处。
“嗯。”
邢峰点头。
“这种暗号,也就只有你能想出来。”
许涵好笑道。
邢峰也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里面闪烁着和星光一样的小骄傲。
伽罗华是怎么死的?是被情敌杀死的。
记忆被风一下子吹得好远好远,落到了高二夏天的树梢上。
夏天的太阳永远都是那么的大,教室里的电风扇火力全开,将燥热的空气搅动成燥热的风。
许涵趴在课桌上,听着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将中世纪的数学史。
“伽罗华这个人啊,是一个很有传奇色彩的数学家,推动了数学很多方面的发展。”
许涵在下面,默默打了个哈欠。
“可惜啊,英年早逝啊。”
下课铃声的打响,中断了数学老师意犹未尽的话语。
“肯定是人为推动发展,逆天而行,糟了天谴。”
许涵自顾自地说道。
“他是和人决斗而死的。”
身边的少年,从书本中抬起头,纠正同桌的错误。
“决斗!”
许涵的眼睛里放出了光,对这个热血的词语展开了无限向往。
“是拿着剑,和人啪啪啪对打,特别激烈的那种吗?”
邢峰摇了摇头,一脸严肃地说:
“就是背对着背,走三步,然后转身开枪,他数学好,枪法差,所以game over了。”
许涵同学幻想的热血画面破碎,朝着罪魁祸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那次吃饭之后,许涵已经一周多没有联系邢峰了。
邢峰在一点酒吧的办公室里,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
拨打手机的回音,永远都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忙。”这样千篇一律的声音。
还没到电话那边说完,邢峰已经把手机扔了出去,砸在门上,发出一阵巨响。
“老大,不好了。”
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打扮像是服务员的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怎么?”
邢峰挑眉。
“条子,外面好多的条子。”
邢峰不以为然地说:“慌什么,又不是没来过。”
“哟,邢先生好气势,火烧眉毛了还能淡定自若。”
一道硬朗的声音响起,接着走进来了一个穿着警察制服,身材高大的人。
“李队,好久不见啊。”
邢峰的语气不咸不淡。
“是好久不见。”
李队的一双眼睛,发出了鹰一样锐利的目光。
邢峰这次进了警局之后,再也没有出来过。
与往常不同,这次,可谓是证据确凿。
录音,毒品,自己银行的转账记录,一一俱全。
当邢峰听见录音笔里的对话时,那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女生,让他一瞬间脸色苍白如纸。
随着邢峰的落网,江城最大的贩毒团伙被一网打尽。
作为深入虎穴,不顾自身安危取得情报的许涵,在案件结束的一个月后,去监狱探望了邢峰。
隔着透明玻璃,许涵的声音通过电话传递。
“邢峰,你恨我吗?”
邢峰低着头沉默了良久,就在许涵一位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仰头,嘴角上扬,笑得眼睛弯弯。
“你让我得到了解脱。”
在看到那个笑容的一瞬间,许涵泪如雨下。
她记得那个笑容,每次在从书本出抬头,眼睛酸疼,拼命眨眼间之后,总是会看见坐在身边的少年,绽放出比春日都要灿烂的笑容。
和眼前的这个,一模一样。
那不断流逝的时光,不仅改变了我们的容颜和年龄,还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轨迹。
在这条名叫岁月的路上,我们最终南辕北辙,各奔东西。
四
我叫许涵,是一名刚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刑警。
由于父亲的关系,我自小对所有热血的事情激情澎湃,因此,警察这一处于一线的行业,正适合我泼洒滚滚东流的一腔热血。
我的第一份工作就很刺激,卧底。
近年来,我市的毒品越来越猖狂,偏偏警局又没有把柄可抓,于是,作为新面孔的我,便被任命了打入敌情这一光荣的任务。
我们从可靠线人的手中得到了如何进行交易的重要情报,地点和暗号。
就在我庆幸自己打入敌人内部的时候,邢峰的出现,像是一盆冷水,把我泼醒。
我没有想到,我要找的人,竟然是他。
那个当初坐在我身边,算着等差数列,背着英语单词的少年,那个和我相约,一起考入同一所大学的男孩,那个最后放了我鸽子,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不见的,让我一直念念不忘的人。
那些和他相处的日子,我的内心在痛苦的挣扎。
证据早已收集齐,只是我迟迟不愿意交上去。
至于原因,我心知肚明。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聊了很多。
高中的生活像是山谷间的风,将我整个人吹得爽快自然。
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月亮比十五的时候还要亮,邢峰送我回家,站在我家楼下,将吻落在了我的眉间。
蜻蜓点水般,带着无限的怜爱。
我能感觉到,深深得感觉到。
那个逗我笑,惹我哭的少年,像是跨越了时光的长河,奔向我,拥抱我。
那一瞬间,我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我早早地去了警局,准备将放在抽屉里的证据拿回家。
可是当我到了警局大门,看见邢峰双手带着手铐,被李队压进了警局。
我像疯了一样往局里跑,跑上楼梯,跑过走廊,跑到我的办公桌前,抽屉被打开,里面的证据已经不见。
李队拍着我的肩膀,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脸上的表情欣慰兴奋。
那一瞬间,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事情尘埃落定后,我去看了邢峰。
他穿着劳改服,瘦了很多,下巴发青,像是很多天没有刮过胡子。
我问他,你恨我吗?
他说,你解脱了我。
那一瞬间,我知道了答案。
当初为什么不守约定,为什么没有来上大学,这些问题,我再也没有机会问出口。
这些问题,夹杂着我的那些忽起忽落的心情,一起被埋藏在叫做时光的匣子里,上了锁,而我丢了钥匙。
五
我叫邢峰,曾经是学校里的三好学生,高中的时候,准备报考的院校是北交大。
高考的时候,我的母亲因为尿毒症住院,我在手术室外待了两天。缺考两科,连个三本都考不上。
我放弃了学业,开始打工赚钱,给我母亲交医药费。
也许是过去的十几年,我过得太顺风顺水,以至于灾难一到,就是呼啦啦的一堆。
我的书读的很好,却不会赚钱。
没几天便流落街头,身无分文,想着躺在医院的母亲,我咬了咬牙,干了一件我之前从未想过的事,抢钱。
那是个月黑风高夜,最适合杀人放火。
我守在胡同处,伺机而动。
一辆轿车停在不远处,那个车我不认识,但一看就知道是很贵很贵的那种。
我一冲而上,按着事先想好的套路,先大喊一声壮胆,然后打开车门抢钱,结果被一把把真家伙吓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坐在中间的人,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声音很威严,他说:
“你要干什么。”
“抢钱。”
“就凭你?”
声音中有轻蔑。
当时我那被不知被丢到哪儿的自尊心突然被找了回来,我说得雄赳赳气昂昂:
“就凭我。”
那个人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我就跟着他混,他帮我母亲交医药费,我给他干活儿,他很器重我,教了我很多东西。我打心里尊敬他。
一年前,我在医院送走了母亲,世上,我再也没有值得牵挂的人。
直到我遇见了许涵。
就像是在黑暗中挣扎的人突然看见了一道亮光,我是那么迫不及待想要奔向它。
可是,没想到结局会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后来,许涵来监狱看我,问我,我恨不恨她。
我想了很久,答案是不恨。
她是我想要好好呵护的女孩子,可是,我已经失去了那种能力。
我沉浸在黑暗中无法自拔,怎么还敢奢望光明,真是痴了。
在监狱里的日子,我有时候会回想我这半生。
落得这么个结局,也是挺好。
栽在心爱的人手里,我心甘情愿。
听狱警说,许涵这次立了大功,对前途发展很有帮助,我为她开心。
在监狱里,隔着玻璃窗,我看着她,尽我最大的努力,笑得灿烂。
我希望她能记得我最好的样子,即使我现在是最坏的状况。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我握着话机,对着空气说:
“再见,我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