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的夜晚月明星稀。
晚风吹起碎花窗帘，带来一片凉意。
琳夏趿拉着一双拖鞋从浴室走了出来，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她也不管，径直走到写字台前，拿起早就晾好的白开水，喝了起来。
水有些凉了，琳夏皱着眉放下水杯，拿起水壶，又往里面添了些热水。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琳夏看了眼来电姓名，慢悠悠地接起了电话。
“琳夏，你快来，律司喝醉了耍酒疯呢，把人家小摊都给砸了。”
捏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琳夏急道：
“你们在哪儿呢？”
“学校东门的烧烤摊。”
电话那头一阵叫骂和噼里啪啦的酒瓶砸碎的声音，听得琳夏心惊肉跳的，她赶紧放下手机，连头发都没吹干，换上衣服就往外跑。
“啪”的一声关门声，卧室里重归寂静，只有放在写字台上的笔记本，被钻进屋的晚风吹得瑟瑟发响，柔和的橘黄色灯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见上面清秀的两个字：律司。
二
琳夏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一片狼藉了。
律司坐在一边的马路牙子上，叉开两条腿，右手拿起啤酒瓶仰头灌进嘴里，喝得有些猛，有些酒顺着嘴角流了出来，阴湿了他的浅蓝色格子衬衫。
而刚才给她打电话的齐铭，正在一旁，满脸笑容地和老板赔着不是。
他俩身后，是砸了一地的酒瓶和盘子，一只流浪猫蹲在那儿捡残羹剩饭填饱肚子。
齐铭看见了琳夏，就跟见到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把她扯了过来，语气立马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扬言道：
“我说了，我们不会赖你那几个破钱的，这不你看，我同学来了。”
原来是让自己来结账的，琳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时候，齐铭凑到琳夏耳边，小声说道：
“琳夏，律司今天晚上把人家店砸了，我们带的钱不够，所以才叫你出来的。”
被砸摊子的老板也是一肚子火，没好气地说道：“算我倒霉，你们就把他砸的酒给我赔了就行。”
琳夏在齐铭期待的眼神中，将自己的手伸进了口袋，掏出了一把钞票，一脸天真地说：
“大叔，我只有十三块钱，够吗？”
齐铭看着那一把绿色的钞票，脸开始扭曲，在心底骂了一句，够，够你个大爷。
最后，还是琳夏把手机压在了那儿，保证明天上学的时候，把赔款送过来，才算了事。
齐铭说自己还有事，着急回家，就脚底抹油先走了，把律司送回宿舍的任务，光荣地交给了琳夏。
于是，琳夏托着比自己重几十斤的律司，一步步往男生宿舍楼走。
夜晚的校园很安静，月亮高高地挂在天边，空中零散地摆着几颗星星。
“琳夏。”
身后的人突然开口。
“看来醉得不是很厉害吗，还能认出我是谁。”
琳夏没好气地说道。
“子涵和我分手了。”
心狠狠地漏了一拍，琳夏侧过头，一脸惊讶地盯着律司的侧脸。
“她和别人好了。”
语气里有让人心疼的难受。
琳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放慢了脚步，生怕惊动律司语气的忧伤。
“我好难受啊，我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她了。”
“她那天穿了身白衣服。”
“她有时候会耍小脾气。”
“她不喜欢我了。”
律司像是个孩子一样，抱紧了架着自己的琳夏，口齿不清地胡乱说了起来，琳夏听不太清，但是却感到伤心，为律司，也为自己。
律司，你知道吗，我和你一样，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三
那是开学的一个盛夏，空气明亮而又干燥。
成为大一新生的琳夏，拒绝了父母车送的提议，以“自己长大为理由”坚持自己坐车报道，毕竟是在本市上大学，这么近的距离，她自己闭着眼睛就能过去。
于是，琳夏扛着大包小包，一个人打车去了学校。
报道流程都很顺利，没想到，却在进宿舍楼的时候出了岔子。
琳夏因为家在本地，因此连被褥都是从家带的，结果装着被子的袋子，不怎么被钩破了，露出里面被子的一角，看着裂口有越来越大的趋势，背着一堆东西腾不出手的琳夏，站在宿舍楼门口，急出了一头的汗。
就在琳夏想着怎么和周边的同学寻求帮助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道声音。
“同学，你是大一新生吗？”
清朗的声音就像是溪涧跳动的阳光。
琳夏扭头，看见了一个男孩，单肩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穿着牛仔裤白体恤，笑得竟然比阳光还有夺目。
“额，是的。”
琳夏不自然地小声回答。
“正好，我要送这位同学上去，咱们一起吧。”
说完，他将双肩包背在身上，很自然地从琳夏的手中接过袋子，俯下身，用左手托住袋子裂开的地方，一把将被子扛上肩膀。
看着他走进女生宿舍楼的背影，琳夏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走吧，发什么呆啊。”
身边的女生笑嘻嘻地拍了她一把，琳夏回过神，转身看向她。
少女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着伸出手，说道：
“我叫季子涵，请多关照。”
四
起风了，初秋夜里的风很凉，吹得琳夏头皮一阵发麻，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出门的时候忘了擦头发了。
她好不容易将律司拖到男生宿舍楼下，本想打个电话让他舍友下来接一下的，伸手摸兜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把手机压在门口的烧烤摊了。
律司应该带着手机呢吧。
琳夏伸出手在律司的衣服口袋摸索，果真找到了手机，打开通讯录，给他的舍友打了个电话，刚想把手机放进去的时候，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是电话。
琳夏本不想理睬，可是当看见屏幕上显示的两个字的时候，想要将手机放进口袋里的手不由自主地就收了回来。
是季子涵。
犹豫了一下，琳夏还是选择了接听。
“律司，对不起，我……”
季子涵带着哭腔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
“我是琳夏，”琳夏看了眼趴在自己肩头的律司，继续说道，“律司喝醉了。”
琳夏说完这句话后，电话那边半天没有说话。
刚好律司的舍友下来，琳夏赶紧将身上的大块头卸掉，一身轻松后在看手机，却发现电话已经挂断了，她耸了耸肩，把手机塞到律司的身上。
五
第二天中午，琳夏下了课之后本打算去校门口拿手机的，结果却被律司堵在了门外。
他穿着浅蓝色衬衫，咖啡色的牛仔裤，木制的纽扣，在阳光下闪现出不一样的光泽。
“走吧，恩人，我请你吃饭。”
语气轻松自然，好像昨天那个因为失恋而苦不堪言的律司只是自己的幻觉。
“我还要去拿手机。”
琳夏白了律司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你看这是什么？”
律司伸出右手，在琳夏的眼前晃了晃。
小巧精致的手机，上面还挂着面包挂式，不正是自己昨天押在门口的手机吗？
看着琳夏一脸惊讶的表情，律司笑着说：“我今天一大早赎回来的，怎么样，是不是很感激我。”
“切，那还不是因为你才被押出去的。”
琳夏抢过手机，板着脸说道。
“所以，今天请吃饭啊，走吧。”
律司双手插兜，努努嘴向琳夏示意跟着自己走。
看着律司不沾一丝悲伤的背影，琳夏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抓紧自己的手机，上面还有律司手掌的温度，大步跟了上去。
吃饭的地点在校门口一家特色的烤鱼店。
饭菜上来的时候，铺满鲜红辣椒的烤鱼，看着就让人眼馋。
律司率先夹了一筷子，放到嘴里后，辣得嘴唇发红，却是一脸的享受。
琳夏也跟着夹了一筷子，吃到嘴里之后，笑着说：“很好吃。”
“是吧，这家的麻辣鱼最正宗了。”
律司最喜吃辣，尤其对烤鱼、火锅这类，更是无辣不欢，只可惜他对辣要求的程度过高，以至于没有人敢苟同，当然，除了琳夏。
“我上次还挖掘了一个新的重庆火锅店，特别地道，下次带你去吃啊。”
“好啊。”
琳夏乐得频频点头。
“幸好我遇见了你，要不吃饭真是不尽兴啊。”
律司举起手边的可乐，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这句话应该我说，你不知道，我自小就喜欢吃辣，尤其是吃水煮鱼，总是要在起锅后，再加上几根红辣椒才算。”
“真的吗，你也喜欢这样吃啊，我也是。”
律司一脸兴奋地看着琳夏，高兴地说：
“咱俩还真是有很多相同点呢。”
说罢，又举起身边的冰镇可乐，朗声道：
“知己，让我们干了这杯可乐。”
琳夏也笑着举杯，将瓶中的冰镇可乐一饮而尽。
吃饭配可乐，这也是他俩的共同之处呢。
午饭过后，律司和琳夏沿着学校的林荫路，悠闲地往后走。
秋季的天空总是又高又蓝，阳光明亮，草坪刚刚被修剪过，传来一阵阵草木清香。
“律司，你和子涵……”
“分手了。”
律司打断了琳夏的话。
他望着天空上的白云，叹了口悠长的气。
“我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结果还是这样，我也没办法了。”
语气里有种看破红尘的淡然。
“我一个人走，也可以走得很好。”
少年扭过头来，笑容大大的，像是要和身后透亮的天空融为一体。
“何况，不是还有你吗？”
不是还有你吗？
不是还有你吗。
琳夏看着律司的眼睛，清亮透彻，心情像是坐上了纸飞机，一下子被送到了高高的空中。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阳光暖暖，和风微微，林荫路上偶尔传来阵阵蝉鸣，少女的那句话，飘荡在风中，被送到了很远的地方。
六
琳夏已经是今天上午第五十九次看手机了。
自从前天和律司一起吃完饭之后，律司就再也没有联系过自己。
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琳夏忧心忡忡地想。
就在琳夏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律司。
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
“我在上次吃饭的地方等你。”
琳夏赶到的时候，餐厅里还没什么人，空调开得很凉，琳夏忍不住皱了皱眉。
律司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桌子上摆放着两杯可乐。
琳夏压下心中的异样，走了过去，挂着笑脸问道：
“还没到饭点就饿了啊。”
律司很有回答，径自拧开可乐，将瓶子凑到前面，语气平淡地说：
“走一个。”
手边的可乐正不停地往上冒着泡泡，隐约还可以看见里面的冰渣。
“我现在不渴，还不想喝。”
“是不想，还是不敢？”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陌生，琳夏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律司。
律司看着眼前睁大眼睛的琳夏，脑海里却想起那天下午，阳光清澈，少女的声音像是云间的棉花糖，软绵甜糯。
她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当时感动的一句话，现在看来，讽刺至极。
“你的胃不好，根本不能吃辣的，甚至连水都要喝温的，什么冰镇可乐是最爱，每次吃饭洒辣椒，你一直在骗我。”
少年的语气越发激动。
琳夏安静地坐在原地，眼睛看着地面，只能看见黑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而且，你还告诉子涵，说我现在喜欢的是你，不是她，你知不知道，子涵因为这件事喝酒喝到胃出血，都住院了。”
前面的那么多话，琳夏都没有反应，只有后面这句，让她猛地抬起了头。
看着满脸愤怒的律司，琳夏突然想笑。
这次是你今天发火的原因吧，我的欺骗，你也许根本不会在意，你在意的，从来都只有季子涵。
“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这句话？”
琳夏的语气也冷了下来。
“就是上次，我喝醉酒，你接我的那次，子涵说，她给我打电话，是你接的，亲口对她说了那些话，我当时虽然醉了，但也隐约记得你拿了我的电话。”
原来是这样，就是季子涵的一句话，你就定了我的罪。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和前女友破镜重圆后，来找我这个幕后黑手秋后算账来了是吗？”
琳夏毫不客气地说。
“琳夏。”
律司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她怎么可以这样理所应当，自己本以为，谎言被戳穿，她会解释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可是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面不改色。
“律司，我不能吃辣的，可是每次都陪你吃辣的，我不能喝凉的，每次都陪你喝冰镇的，我所有不能做的，都因为你全都做了。”
琳夏盯着律司，字正腔圆，一字一句地说道。
“季子涵喝酒进医院，你有没有想过，我每次和你吃完饭，又要在医院躺多久。”
琳夏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一样。
“琳夏。”
律司的声音软了下来，他突然觉得很难受，他这样一上来就朝琳夏发火，是不是错了。
“律司，我错了。”
琳夏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语气坚决而沉重。
她看着律司，笑着说：“我错了。”
那一刻，律司看见了她眼角的泪光。
瞬间，他就原谅她了。
“琳夏，我不怪你。”
琳夏听到这句话，笑着没回答，起身离开，再也没看律司一眼。
“琳夏。”
律司后面叫住她，琳夏没有回头。
她听见律司的声音从耳后传来，一如当初第一次相见，阳光照进溪水般的清澈透明。
他说：“你知道吗，我差一点就喜欢上你了。”
语气里，竟然有浓浓的难过和可惜。
琳夏没有回头，像是以后再也不会看律司一眼一样，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走出餐厅的那一刻，琳夏的泪，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
律司，我可以接受你不喜欢我，但不代表我会不要我的尊严，更不会同意，你拿季子涵的谎言来污蔑我。
律司，我错了。
我错在相信一见如故是可以刻意安排的。
有错就要承担过，所以这个结果，我心甘情愿。
琳夏独自一人走进校园，将头仰得高高的。
天空是水洗蓝，大片大片的流云压在天际，她突然想起了开学第一天的情景，那个穿着牛仔裤白体恤的男孩，笑得像是山谷中的风，清朗，干净。
阳光夺目，琳夏闭上眼，晶莹的泪顺着眼角滑下，她对着空气轻声说：
谢谢你，赠我一场空欢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