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希进入“宜画”的时候，是在一个下雪天。
那时候她大学刚毕业一年，自由画手，因为从大一就开始在社交平台上发布自己创作的漫画，积累了一定的人气，联系出版之后更是有了不菲的收入，所以她在毕业之后并没有找工作，反而报班学习动画制作，想着有一天能将自己的作品动画化。
学有所成之后，她开始在相应的平台上投稿自己的作品，虽然片长短，但质量高，故事内容新奇，所以很快就受到了业内的关注。
楚单就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了陈希的生命中。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通过之前在社交平台上私信联系上的，约在“宜画”公司旁边的一家小咖啡厅中。
就坐在靠近门口的位子上，楚单喝苦咖啡，不加糖，衣服穿得随意，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陈希第一眼就看见了他衬衫下摆的油渍，头发剪得很短，摸起里应该很是扎手，眉毛粗而浓，眼睛大又亮，是那种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的人。
他们的开场白说得很随意，聊了聊最近的当红动漫，当陈希正考虑怎么将话题拉到自己作品身上的时候，对面的楚单突然问道：“你要不要里宜画？”
陈希错愕了大概三秒，然后立刻点头，说我想。
然后楚单就站了起来，象征性地整理了下外套，语气平淡地说，你现在就算是宜画的人了，明天来报道吧。
一句话就敲定了决议，结束了会面，而这整个过程，还不到十五分钟。
第二天，陈希按时来到宜画报道，一个上午走完了流程，被分配到了动画的剧本制作组，到了中午的时候，她挂着工作牌跟着同部门的人员到楼下的小餐馆吃饭。
然后，陈希又看见了楚单。
他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还是昨天的那身行头，一头埋在碗里，大口大口地吃面。
陈希现在对他的身份有了些了解。
楚单，资深的动画制作人，几个口碑不错的国漫背后，都有他的手笔，眼光犀利，想法独特，对动画制作水平的要求极高，为人随意，工作严谨，是个很难定位的人。
听说他最近准备做一个原创动画，但是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故事构架，而这个时候他一人拍板把自己招了进来，其目的不言而喻。
果然，当天下午，楚单就和陈希在一起商讨新动画的主题构架。
没有正式通知陈希到他办公室去，只是在饮水室碰见了，就蹲着水杯到窗边聊了一下，事后又建了个微信群，将相关的人拉了进去，大家集思广益，便初步将具体事项定下来了。
陈希虽然初来乍到，但是一上来就要挑大梁，负责动画故事的构建与大致分镜，但因为整个讨论过程比较随意，没有给她太大的压力，加之陈希对自己信心满满，因此虽然用心，却没有尽力。
她交上去的本子被原封不动地打了回来，黑色碳素笔打的小叉，比鲜红色的大叉还要刺目。
一波三折，内容改了又改，还是不符合规定。
原创动画与其他的漫改、小说改不同，没有成熟的架构和粉丝基础，因此一个好的故事，对于原创动画的制作来说，至关重要。陈希虽然画过漫画，也得到了认可，但都是一些小短篇，对这种至少能制作出十二集动画的长篇剧情，她感受到了有心无力，于是干脆跑到楼上，去找楚单请教。
那天下午，他们聊到了天黑，摸清了全部的路子后，陈希却写不出一个字了。
楚单倒是不慌，语气平淡地说，没事，你慢慢写。
这一慢，就慢到截止日期。
陈希还是没有写出来，红着眼睛站在楚单的办公室外，就是不敢进去。
通过这一阵子的接触，她能感受到楚单带领的团队，无疑是全公司各个组的精英，大家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做出一部让人眼前一亮的动画。
但是陈希此刻清楚地意识到，她自己显然还没有达到这个高度，甚至可以说，差得更远。
最后，她虽然没被调离动画剧本组，但却不再负责剧情的构架，而是从事一些辅助工作。
说白了，就是打下手的。
陈希自进入这个行业以来，一直都是顺风顺水，自我感觉不错，但没想到这次栽了这么一个大跟头。这次的人员调动，相当于直接否认了自己的能力。她那强烈的自尊心，无法接受。
但想起这几天各组人员的无奈与疲倦，她的嗓子就像是卡了鱼刺，想说的反驳全都哽在那里，难受得要命。
最后只能一个人，跑去厕所哭了一场。
红着眼睛回来的时候，陈希注意到楚单就站在门口，靠着墙，衣服松松垮垮的，修长的手指中夹着一只烟。
烟雾弥漫中，陈希听见他说，我说过，你可以慢慢来。
所有人都是高标准严要求，他那么一点点的放水和宽容，让陈希一下子红了眼眶。
那样的情景，真是令人心动。
二
剧本构架、人物形象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嚷嚷着要出去庆祝一下。于是一伙人热热闹闹地去吃自助。
楚单来得比较晚，穿着衬衫和牛仔裤，衬衣的下摆皱皱巴巴的，还是一副老样子。
陈希作为小角色，坐在最角落的地方，远远地望着他。
那天晚上，大家喝得很尽兴，楚单和一群同事坐在那儿，说着陈希从来都没有听过的话。
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包里是刚刚下发的本子，那是楚单亲自操刀，部门大佬几经润色，是陈希觉得，她一辈子也弄不出来的东西。
巨大的落差，让陈希的心里滋生出了一种叫做自卑的情绪。
如果自己能更优秀一点，更能配得上他就好了。
“女孩子少喝酒。”
楚单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陈希的身边，皱着眉头，将她的酒换成了果汁。
也许只是表达上级对下级关心的无意识举动，却依旧让她微微红了脸。
第二天，陈希还是照常去上班，照常去找楚单，照常请教乱七八糟的问题。
但陈希自己清楚地知道，有些事情不一样。
比如她每天晚上回家会将优秀的动漫的台词从头到尾地抄下来，直到深夜；
比如即便是遭受冷眼与热嘲，她还是依旧面不改色地跟在各个大佬身边学习；
比如她每次去接水都会爬到楼上，特地绕到那个办公室；
比如她总是不经意地将目光停留在楚单的身上……
三个月的时光转眼而逝，陈希总算是有了小进步。
大家讨论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提出有用的建议和吸引人的提议，对于台词的设计，分镜的构建也有了自己的独到见解。甚至有些想法会让楚单眼前一亮，会感兴趣地与她进一步探讨。
每次楚单的眼神落在陈希身上，她的内心总会涌上雀跃，期望那眼光停留的时间更长一些。
楚单的眼神，成为了陈希努力向上的动力。
她一点都不觉得工作辛苦，她的内心住着一个只为楚单发光发热的小宇宙，那里面有无穷的力量和勇气，让她无畏无惧，披荆斩棘。
公司除了楚单负责的原创动画外，还有其他的项目，当陈希的一集剧情台词和三处分镜被采用的时候，她特地跑上二楼，装成一本正经的模样，郑重地邀请楚单，一起吃晚饭。
地道的重庆火锅，汤料上飘着鲜红的辣椒，惹人食指大动。
那天晚上，楚单的胃口不错，吃了不少，还喝掉了两瓶冰镇啤酒。
吃完饭出来，外面已经是繁星点点，街道两旁热闹非凡，熙熙攘攘的人群，橘红色的路灯投下道道阴影，陈希看着身边的呼出白气的楚单，莫名觉得温暖。
“这家火锅很好吃，汤底和我妈做得很像。”
“阿姨还会做火锅汤底？”
“嗯，她厨艺很好，做什么都很好吃。”
他扬了扬头，眼底有着浓浓的怀念，但随即想起了什么，又把仰起的头低下。
“真棒，”陈希感慨道，“我妈只会做家常菜，稍微复杂一点的，都要出去吃。”
“你会做饭吗？”
“不会。”
他笑了一下，回道：
“现在自己开火的人不多，都是叫外卖。”
“嗯，比起将时间浪费在做饭，我更想要把时间都放在工作上。”
楚单发现，陈希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他好像能看到她的向往。
“其实……”
楚单的语音稍微拉长了。
“人应该将工作和生活分开，只有工作是不行的。”
“工作就是我的生活。”
陈希理所应当地回答。
“楚单，我会比所有人都努力，我发誓我会越来越厉害的，我以后一定要成为这个产业的招牌。”
等那个时候，我就能光明正大，理所应当地跟你并肩。
所以，请等等我。
这句话，陈希没有说出来。
楚单将陈希送到了她的楼下，分别之后，看着陈希走上单元口的阶梯，他突然叫住了她。
陈希转身，就看见楚单双手插兜，微微缩着身子，一双黑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穿在身上的衬衫前襟，还沾着刚才吃饭，溅上的红油。
“陈希，你一定会实现你的梦想的。”
陈希的眼睛都笑弯了，夜晚的风很凉，她却觉得自己的脸烫烫的，她站在三个台阶上，看着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楚单，用力地点头。
“嗯。”
三
又过了三个月以后，陈希被调入了新的漫改动画组，主要负责情节改编和台词润色。
组里这次的辅助人员，是前一阵子，台里新招来的一个实习生，叫做韩韵。
是个刚刚毕业的女孩子，个子小小，圆圆的苹果脸，为人热情，每天都很有活力，就是很马虎，总是做错事。
陈希有一次去跟她要打印材料的时候，看见她正低着头，怀里抱着一堆文件，被楚单训话。
陈希笑着走过去，问道：
“怎么了？”
“她把打印的顺序弄乱了，第一集后面是第八集，第八集后面是第三集，第二集直接干脆没有。”
小姑娘没有说话，就是身子一抖一抖的，看样子是哭了。
陈希打圆场，把韩韵往打印室的方向推：
“新人嘛，都是这样的，重新打印就好了，快去。”
韩韵的身影在走廊上消失不见，陈希跟着楚单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问：
“你现在脾气怎么这么大啊，我自从来了，还是第一次见你发脾气。”
楚单扒了一把头发，叹了一口气，低声道：
“可能最近没睡好吧。”
陈希打量了一下楚单，他的头发有些长了，掉下来的碎发遮住了眼睛，走廊的窗户很明亮，大片的阳光洒了进来，铺满了他全身，但是挡不住憔悴。
这一阵子很少能碰见他，今天一见，反而感觉，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以前虽然也不修边际，但给人的感觉确实随性，如今，倒是越发显得颓废。
“听说你去申请留学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走廊里有点吵，各种讨论声会隐隐约约从旁边的各个办公室传出来，他低沉的嗓音却显得格外突出。
“嗯，完成这个项目之后辞职了。”
我回答道。
“XX大学是我们这个行业的金字招牌，我原来在那里进修的时候，学到了很多，受益匪浅，你要好好学习。”
楚单拍了拍陈希的肩膀，眼睛里是晦暗的一片。
“我会的。”
陈希郑重地回答。
这次终于申请到了楚单的母校，她终于有机会去走楚单曾经走过的路。
楚单，我正在努力，拼尽全身力气，只为登上高山，与你携手并肩。
走到楼梯分岔口的时候，陈希看着他高挑的背影，暗自道：再等等，等我从国外回来，等我足够优秀。
八月底的时候，陈希交接了手头的工作，提交了辞职报告。
“宜画”的老板告诉她，回国之后，随时都可以回来。
陈希说好。
她一定会回来的，这里有她的理想，她的动力，她的未来。
陈希订了晚上八点的机票，台里相熟的人纷纷要去送她。
欢送仪式很盛大，共事过的同事几乎都来了，楚单站在人群外，看上去有些落寞。
陈希想跟他单独说说话，但奈何没机会。
叫做韩韵的实习生也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袋子，里面装的是她自己烤的曲奇，还有一些可能用到的东西。
登机前，陈希最后看了一眼楚单，他站在远处，还是双手插兜，一副松松垮垮的样子。
她笑着朝他挥了挥手，也不管他能不能瞧见。
楚单，来年见。
在飞机上，陈希打开那个袋子看了看，各种零零散散的小东西，分门别类地躺在袋子里，最上面的，是一个蓝色的盒子，里面装着金黄色的曲奇。
她把它掏出来，打开盒子尝了一个，味道很好。
真是心灵手巧的女孩子。
万里高空，陈希看着窗外，对着玻璃上的自己，笑了笑。
加油，期待一年之后，王者归来。
然而，第二年，陈希并没有回国。
陈希出国的第一个冬天，她所在的城市下了一场大雪。
那天晚上，陈希在朋友圈看见了楚单领证的消息，新娘是台里的实习生，心灵手巧的韩韵。
当时的陈希，第一反应竟是回想起了在机场最后一次见到楚单的情形。
他双手插兜，立在远处，她甚至连他腕上的手表颜色都看不太清。
或许，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都很遥远。
冷风卷起雪花，不停地打在窗户上。
陈希想，飘雪的城市一定很冷，但装着你的那颗心，更冷。
四
楚单举行婚礼的那天，是他原创动画上线的那天，他特地写了篇文章，纪念自己和妻子的相遇相知。
那天晚上，远在大洋彼岸的陈希在床上呆坐到深夜，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一直是楚单的博客。
即便开篇他抱怨说，刚认识的时候，只是觉得很窝火，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笨的女生，怎么教都不会，提醒无数次之后依旧马马虎虎，没有半点上进心，但也掩盖不住后来的那种淡淡的，温馨的心情。楚单记录了很多日常琐碎的事情，没有什么波澜，但是陈希能感觉到，楚单很幸福，也很满足。
他在里面写道，自己的母亲长年身体不好，有一阵子因病住院，身边离不开人，而那个时候正是创作动画的关键，自己实在是分身乏术，是韩韵，主动帮他背起了生活的重担。
她不聪明，不优秀，但是却正好填满了自己的空白，拼成了圆满。
楚单在结尾写道，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原来这就够了。
陈希有些自嘲地想。
她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让自己配得上他，要为他努力，努力地变得更好，努力地缩短两个人之间的差距。
她一直在等，等到自己足够优秀，等到自己爬上高山之巅，等自己能站在他的身边，却没想到，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光芒万丈。
她拼命想要弥补的差距，原来从未被他注意。
他想要的，只是有个人能和他一起承负生活的重担。
如果他是一个凸圆，那么他想要圆满，需要的不是另一个凸圆，而是一个凹圆。
“其实……”
“人应该将工作和生活分开，只有工作是不行的。”
“工作就是我的生活。”
陈希想，也许那个夜晚起，自己就已经没有了机会，因为她的目标，自始至终，就是成为一个，跟楚单一样的凸圆。
陈希毕业之后，并没有回国，而是去了国外的一家公司工作。
日子忙碌充实，陈希经常晚上端着咖啡杯，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俯瞰整个城市的风光。那个时候的她会自我安慰地想到：
起码，她没有错过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