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记得那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六月。
太阳又高又大,炙热的阳光让空气都旋出了彩色,教学楼旁边的大榕树,枝繁叶茂,偶有阳光从郁郁葱葱的树枝中穿过,落下一地的斑驳。
那天课间操,三班班长纪泽扛着一大箱的冰镇可乐进了班,砰的一声就放在了地上。
“本班长这次比赛拿了奖,请你们喝饮料。”
纪泽说得豪放,教室里一下子就沸腾起来。
“全班同学,一人一瓶,自己来拿。”
燥热不安的空气,堆成山的练习册,还有一直呼呼慢悠悠转动的电风扇,都被浮动在可乐瓶中的气泡注入了全新的活力,化作阵阵欢呼。
在一片嬉笑打闹声中,纪泽却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方向。
大片的阳光透过窗户投进教室,窗户与墙壁间隔,将教室分割成黑白分明的光阴两极。一个女生安静地坐在靠墙的阴影处。
是程娅。
他刚才去校长室领奖杯的时候,他看见放在校长办公桌上的获奖名单,自己名字的下面就是程娅的名字,全国中学生作文比赛一等奖。
那可是全国比赛一等奖啊。
上课的时候,纪泽用嘴叼着碳素笔,一手托着下巴,盯着右前方宁娅的方向出神。
“纪泽。”
站在讲台上的物理老师突然叫了纪泽一声。
除了程娅,全班的视线都集中到纪泽的身上,而当事人依旧神游在外,不为所动。
“喂,老师在叫你呢。”
纪泽感到身后有人戳了戳自己的背后,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只见秦雪皱着眉毛,小心翼翼地往前指了指,继续小声说道:“老师叫你呢。”
才反应过来的纪泽,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讲台上物理老师一脸的怒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你上来,把黑板上这道题算出来。”
物理老师板着一张脸说道。
纪泽放下手中的笔,阔步走到讲台上,拿起边上的粉笔,大致扫了一眼题就开始在黑板上作答。
修长的手指轻捏住白腻的粉笔,手腕移动行云流水般,写出的字迹干净整洁。
站在一旁的物理老师,看着纪泽的解题思路,脸上的怒火渐渐被诧异所替代。
这是一道物理综合题,其中涉及了部分电磁场的知识,是下学期的教学内容,他本打算只讲关于力学的第一问,可看到纪泽在课堂上走神,想要故意刁难他一下,没想到,这小子还真会,而且还写出了比标准答案还要简便的算法,还真是……
想到这儿,物理老师看向纪泽的眼光里多了丝赞赏。
纪泽快速将答案写完,放下粉笔后,看向物理老师的眼光里有些许小得意。
物理老师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行了,下去吧,看你还敢不敢不听课。”
语气还是很严肃,但之前的严厉已经消失一空。
“绝对好好听讲。”
纪泽举起右手,伸出三只手指,一脸信誓旦旦地说道。
底下的同学们看着黑板上写着的电磁学知识,脸上写满了崇拜。
纪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中那小小的雀跃就像是摇晃了的可乐,无法抑制地溢出泡泡。他一副坦然地接受同学们赞赏的目光,没有丝毫不好意思,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而当纪泽的眼神不自觉地望向了程娅所在的方向,却发现少女的背影依旧安静,午后的斜阳落在她的肩膀,明晃晃的。
瞬间,纪泽心中的欢悦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来。
“程娅,你这次作文比赛是不是拿了全国一等奖?”
放学后,纪泽斜挎着书包,颠颠地跟在程娅的后面。
“我说了,没有。”
走在前面推着车子的程娅,连头也不回,语气坚决地说道。
“骗人,我都在获奖名单上看见你的名字了。”
他打哪儿看来的?
程娅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却依旧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继续用那种淡淡的语气说:“你看错了。”
“不可能。”
纪泽一脸的不相信。
“你为什么不承认?”
“我没有不承认。”
“那你现在这叫什么。”
一直走在前面的程娅回过头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有火花在里面一闪而过,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没有就没有。”
扔下这几个字,程娅掉头就走,留下纪泽一个人站在原地。
纪泽上课又走神了。
自从程娅瞪了他一眼之后,那双含着怒气的眼睛就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天,程娅的眼睛亮得吓人,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奶奶家院子里看的月亮,清凉晶润,一下子就照到了他的心底。
眼神不自觉地又飘到了左前方,程娅的背影,依旧那么安静。
对于纪泽而言,程娅是神秘的。
纪泽脑子聪明,喜欢运动,在班上人缘很好,所以他很好奇,每天坐在椅子上看向窗外,沉默得仿佛背景板的程娅,每天想的都是什么。
他也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得了全国比赛一等奖的人,能够表现得跟没事人一样。
这如果是他,早就宣告天下,然后拿着奖状回家邀功请赏去了。
他是真的很好奇,而这好奇,往往是产生其他情感的开始。
二
夜灯初上,大街小巷的摊位纷纷摆了出来,各色叫卖声,吵吵嚷嚷。
晚上放学后,纪泽依旧是骑着自行车往与自己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纪泽,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从一家甜品店出来的程娅,看着骑着自行车,斜挎着书包,将校服搭在肩上的少年,将手上刚买的甜品递给他。
“天色不早了,吃完了就回去吧。”
纪泽接过她手里的袋子,笑着说:“大道朝天,你管我走哪条路。”
程娅不愿意与他争执,扭头离开。
这个月以来,纪泽每天晚上都会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跟在程娅身后,直到在她家楼下,看着楼上那黑暗的窗户,被温暖的灯光染亮后再离开。
他在担心她,程娅知道。
那次放学回家,她被一群不良少年堵在胡同里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这种事情每个月都会发生个五六次,只是要钱罢了,没什么好意外的,唯一让她意外的,是纪泽的出现。
从小就调皮捣蛋的纪泽,打起架来那是分分钟钟的事,当他拖着程娅,经过倒了一地的小混混,从小胡同出来的时候,程娅甩来了他的手。
“你就那么好欺负,让你给钱就给。”
一看她那模样,就知道这种事不是一回两回了,纪泽真的火大。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没多大的胆子,就是要点零花钱罢了。”
“你怎么不告诉你家长,放任他们这样下去,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纪泽的话刚落,程娅抓着书包的手明显一僵,她丢下一句“跟你没有关系”,转身就离开了。
纪泽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跟在她身后,想不明白眼前的女生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程娅很高,但是很瘦,宽大的校服罩在她的身上,松松垮垮的。
他突然想起,每天晚上放学,天色基本都是黑的,班上的女同学即便是有顺路结伴的,家里的家长也都会不放心地来接人。
只有程娅,自始自终好像都是一个人。
想到这儿,纪泽看着程娅的身影,心里竟然闷闷的,很不痛快。
就是这样的情绪,夹着当初的好奇,驱使着纪泽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每天晚上送程娅回家。
每天看一眼程娅家亮起的橘黄色的灯光,几乎已经成为纪泽每天的习惯。
程娅看着楼下男孩骑车远去的身影,心中的缺口再也按耐不住,一股暖暖的液体流出,温暖了整个左心房。
偌大的家里,只能听见表针走动的声音。
整点报时的钟声响起,程娅被吓了一跳,想起刚才的情绪波动,她告诉自己,不可以。
纪泽这几天的心情不是很好。
这几天程娅很怪,每天晚上只有他骑车跟着,就站在原地不动,嘴里面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不许跟着我”,搞得纪泽很是头疼。
他这几天连物理竞赛题都没心情做了,一门心思想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程娅。
“哥们,想什么呢?”
来人是校篮球队的,平常和纪泽关系不错。
“没想什么。”
“你这几天怎么不跟你们班上那个女生一起走了?”
正烦着这个事呢,纪泽一脸不耐地没有说话。
“不是哥们说话难听,要我说,人家对你没那个意思,你还要上赶着贴上去,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纪泽把手里的习题册一收,起身离开了教室。
“我对她又不是那个意思。”
少年别扭地嘀咕道,但是一抹不自然还是悄悄地爬上了他的脸颊。
程娅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纪泽突然发现,其实,程娅,挺漂亮的。
程娅今天发现,消失了几天的纪泽,又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看着的少年扭着头转向别处,一副“我不管,我就是跟定你”的样子,她无奈地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身往前走去。
纪泽见状,赶紧骑着车,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少年和少女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越来越长,然后渐渐地融合在了一起。
三
程娅没有告诉纪泽的是,在他不在的时候,这条一个人走过无数次的街道,竟然也会让她生出恐惧。
每次走过没有路灯的地方,她不由自主地会想起纪泽。
程娅其实是个胆小鬼。
她喜欢纪泽跟在她身后,但是却又下意识地抵触。
她怕自己一旦靠近,距离不会变近,反而会被拉长。
程娅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便开始要吵着离婚。那个时候她不懂,只知道每次母亲都会哭着和她说,你要好好学,知道吗。
她知道,于是每次都考前三名。
初中毕业的时候,她考上了这所重点高中,爸爸妈妈很开心,头一次两个人带她出去,在外面吃了饭,还去商场给她买了好几件衣服。
她那个时候一直以为,是不是只要自己的成绩一直那么好,她的父母就也会这样,一直好下去。
这个想法在她开学的时候被现实证明是错的。
她的父母还是离了婚,那一天的温馨,更像是一首曲子唱到了最酣畅淋漓处,之后的一切,只不过是不断的下落而已。
盛极而衰,原来是这个道理。
她的父母各自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她成了各自家庭的外人,拿着每个月丰厚的生活费,过着这个年纪所有人向往的生活,自由,无束。
然后她养成了一个习惯。
拒绝最炽热的火焰,只留一点点的温暖,没有顶点,就不会下降,没有起伏就是最好的生活。
所以,即便拿了全国大赛的一等奖,她都不愿意去声张,生怕它会像当初那首曲子一样,循序渐进,走到最高潮时,砰然崩塌。
但是碰到纪泽,她突然很想进一步,试一试。
日子掀开一页页的日历,高三如约而至。
程娅开始了昏天黑地的学习,纪泽已经通过物理竞赛取得了保送,她也想去那所大学。
纪泽依旧是每天晚上都会骑着自行车送她,只不过现在是并肩一起走。
扯不完的话题,谈话声洒落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却都没有挑破,似乎,在等待一个时机。
又一年的六月如期而至,当程娅从学校大门走出,看见那个骑着自行车的少年时,高举起右手,朝他挥了挥,脸上,是灿烂的微笑。
四
当程娅接到通知书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初。
她那个时候人还在国外度假,她已经在网上知道自己被第二志愿的大学录取,以两分之差,无缘第一志愿。
虽然两个学校差不多,但是第二学校,没有纪泽。
天南海北,她和纪泽从此是两个方向。
十八岁的年纪是相信命运的,她已经走出了一步,但还是被现实打回了原地。
这之前所有的温暖和那次吃饭逛街一样,通知书代替了离婚证,终究将这一切斩断。
通知书到手的时候,她删掉了纪泽的联系方式,换了手机号,搬去了父亲的家,度过了开学前的最后半个月。
程娅知道自己这样很过分,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她不敢再往前走一步,她终究还是做回了那个胆小的蜗牛,缩回了自己那个孤独的壳子里。
离开学还有三天的时候,程娅在父亲和母亲的陪同下,一起来到了车站。
离婚的两个人现在更像是一对老友,平静地送他们骄傲的女儿上学,不再是声嘶力竭的争吵,而是一脸平静的慈祥。
程娅和他们道别,走向了检票口,排队的时候,行李箱突然被身后的人牢牢抓住。
她转过身去,看见了一张好久未见过的脸。
是纪泽。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他的声音里面充满了委屈。
“我有很多话跟你说。”
少年的嗓音低低的。
“纪泽,我没有考上你的那所大学。”
“那又怎样?”
“所以,我们不合适。”
纪泽头疼地看着眼前的女孩,他知道她担心的是两个人不在一起,时间和距离终究会冲淡彼此的感情,与其以后分手,不如现在痛快了断。
傻,不光傻,还是个没有勇气的胆小鬼。
“就因为没在一个大学,所以不合适?”
纪泽笑得有些狡猾。
“那是不是在一个大学就合适了?”
他看着眼前呆呆的少女,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和程娅收到的一模一样。
“我可是在火车站眼巴巴地等了好几天了,生怕看不见你,那样的话,我只能拿着大喇叭去校广播找你了。”
程娅的眼圈红了。
“我偷看了你的录取志愿,打电话问了招生办,两个学校是合作院校,商量了一下,同意我转到对方院校。”
纪泽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歪着头,笑得露出了小虎牙。
“所以,咱俩又是校友了。”
程娅看着眼前明媚的少年,还有不远处站在一起,笑着看向这边的父母,那照在天空上的阴影仿佛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明朗。
是纪泽,将那首已经落下的歌,重新唱起。
播音器传来检票的通知,熙熙攘攘的车站大厅里,程娅笑着朝对面的少年伸出了自己的手,高声道:“你好,亲爱的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