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的阳光刚刚破晓，停顿已久的列车便开始缓缓发动了。
我把车窗边上的帘子拉起，看着那耀眼的金光在天地间一点点蔓延开来，透明的蓝色铺满整个天空，清新干净，是清晨的味道。
突然，我搭在腿上的毯子被轻轻扯了扯，我一眼看过去，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
亮亮的眼睛里面闪烁着怯怯的目光，明明已经是成人的脸庞上却带着稚气。
“姐姐，你能不能把窗帘拉上一会儿？”
她说得有些紧张，伸手指了指睡在她身边的少年，小声道：“他待会就行了，只要拉上一小会就行。”
她一边说，一边用两指比划，我看着她食指与拇指之间的一丢丢，笑着说，好。
我伸手拉上了窗帘，光线被遮挡，空间里的视野一下子暗淡了起来，少年刚才有些紧缩的眉头舒展开来，额前的碎发些微遮住眉眼。
我打量了一下，然后下了定论，嗯，是个小帅哥。
女孩看着男孩安然的睡颜，笑得一脸明媚，开心地和我说：“谢谢姐姐，你真是个好人。”
孩子般的话语让我想笑，女孩天真的气质似乎与生俱来，所以我欣然接受了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人一脸单纯地叫姐姐。
那个男孩子睡了没多久就醒了，伸手抓了抓头发，打了个哈欠。
他拍了拍身边的女孩，轻声低语几句，然后就起身，拉着女孩子走开了。
火车的过道拥挤，男孩子用手搂着女生的腰，小心翼翼地生怕她被别人撞到，女孩子一路上紧紧扯着男孩子的衣角。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她脸上浓浓的依赖，以及在看见拥挤人群时的紧张与不自然。
他们俩在再次回来的时候，手上拎了一个塑料袋。两个人应该是去洗漱了一番，然后去餐车上吃了早饭。两个人在我对面坐下后，女孩子将手中的袋子递到了我的眼前。
我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她。
她笑着说：“这个包子很好吃，所以特地买给姐姐吃。”
我盯着那袋包子以及眼前那天真无邪的脸庞，伸出去的手有些犹豫。
近些年，随便吃陌生人东西的下场，基本都上了央视电视节目的特别档——寻找失踪人口。
尽管这个女孩子目光澄澈，但本着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心态，我还是礼貌地将那袋包子推给了她，借口道：“我减肥，早上不吃饭。”
女孩子似乎失望了一下，然后将包子收起来，男孩子拍了拍她的头，低声和她说了几句话，然后女孩子重新高兴了起来。
还没过十分钟，她就坐不住了，挎着自己的小包，说要去上厕所。
男孩子打算起身陪她一起，却被女孩子明确反对，摇着头，一转眼就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句“我马上回来”。
我看着男孩子担忧的模样，忍不住出声道：“你真关心你女朋友。”
简直就像是在带闺女，而且还是未成年的闺女。
男孩听言也笑了笑，回答道：“没办法，我不看着她，她就得闯祸。”
“你女朋友看起来很单纯。”
“嗯，她是我见过心底最善良的姑娘。”
二
男孩说，他们相识于一场春雨，一场说下就下的瓢泼大雨。
那是个春天，四月，星期二，男孩带着十岁的妹妹来北京旅游，在出地铁站的时候，才发现外面早就下起了大雨。
地铁站门口堆满了人，大多数应该都是来游故宫的，都没有带伞，停在那里，踌躇不前。也有很多男孩子缩着脖子跑了出去，冒雨前行，还有些选择了掉头，往地铁站里面走去。
男孩领着小妹妹，想冒雨走，又怕小孩子抵抗力弱，淋雨生病，想要掉头回去，有舍不得在网上已经定了的票，更何况，妹妹一直吵着闹着要去故宫。
左右为难之际，一个拎着大包包的商贩走了过来。
“这儿有伞，买不？”
男孩低头一看，商贩拎着的包的拉锁开了一半，里面都是各种颜色的伞。
“多少钱一把？”
“五十，一口价。”
男孩震惊，知道北京物价贵，但没想到这么高，这包里的伞是最普通的那种，在他老家也就卖十块钱。
“太贵了，不要。”
男孩拒绝道，这商贩明显是坐地涨价，难怪这么多人宁愿在这等着，也不买伞。
“小伙子，出来玩在乎钱干啥，你妹妹想去故宫，总不好淋雨不是？再说了，这里是首都，东西都贵。”
商贩还在推销，男孩有些不耐烦，想要到别的地方避雨，但是看了眼抓着自己手的妹妹，黑眼仁里都是对故宫的兴奋与期待，心里又犹豫起来。要不就买一把，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总不能在这干站着，再拖，故宫都闭馆了。但又实在是觉得不值得，如果这把伞确实值五十，他就买了，可这明显不值，买了绝对吃亏。
他们是小县城来的，家境一般，这次出来也是父母掏钱，男孩从小就在家里帮忙，知道父母赚钱辛苦，因此从来不愿意乱花钱。
就在男孩进退两难的时候，一道糯糯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同时，一把粉色波点的折叠伞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同学，这个给你用。”
男孩扭头看向身边，一个梳着马尾，长相清秀的女孩子，笑嘻嘻地站在那里，伸出的右手里，握着那把粉色的伞。
男孩有一瞬间的怔愣，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那个商贩气急败坏，冲着女孩大声道：
“姑娘，你这是抢我生意！”
女孩一脸不解，瞪着眼睛疑惑道：
“我没抢您生意，我不卖伞，我这把是送的。”
商贩被她气笑了，说了句“小姑娘真有意思”就去别的地方推销了。
男孩这才彻底回过神来，对着女孩不好意思地说道：
“谢谢你，不过不用了，你留着自己用吧。”
“你拿着吧，你现在有困难，我要帮助你，我爸说过，好孩子要助人为乐。”
男孩被她孩子气的话逗笑了，还想要拒绝，就被女孩身后的人打断了：
“没关系，你拿着吧，我们上午去的故宫，现在要回去了，直接到车站坐车，不用雨伞了。”
说话的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性，她站在女孩的身后，说完之后又伸出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快把伞给人家。”
声音温柔，就像是在哄孩子一样。
“好的，大姐。”
女孩开心地把伞塞在男孩的怀里。
“那就……谢谢你们了。”
男孩的耳朵有些红，他看着眼前单纯的女孩，内心纠结了一下，还是小声说道：
“可以留个微信嘛，我用完之后还给你。”
女孩歪头想了一下，然后拿出手机：
“可以，从现在开始，我们是好朋友。”
三
嗯，这句话确实很像那个女孩子说出来的。
我回想起之前的交谈，那个女孩确实很稚气，言语行动中，都透露着小孩子一样的天真，而且给人的感觉，很真实，不像是装的。
干净的少男少女，没有沾染任何尘埃，一路走来相知相爱的两小无猜，真是美好的感情。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时，隔壁的车厢传来了很大的争吵声。
我伸长了脖子想一探究竟，却发现对面的男孩子已经快速起身，跑了过去。
下意识地，我也起身跟了过去。
争吵声来自于一个中年妇女，她扯着一个女孩子的胳膊，嘴里面骂骂咧咧，一脸的愤怒。
被拽着的女孩子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也没有反抗，就这样被人家大力地拉扯。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就是刚才坐在我对面的女孩子，那个男孩的女朋友。
只见那个男孩快步地走过去，一把将女孩子护在身后，一脸严肃地说：“这位女士，你先冷静一下，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那位中年妇女看见这边来人了，反而更是理直气壮，大着嗓门说道：“这个女的莫名其妙地非要给我儿子包子吃，你说她安的什么心？”
“我只是看他可爱，想给他好吃的。”
女孩子怯怯的声音从男孩子的背后传出，她紧紧地靠在男孩子背后，一脸的无措。
“呦，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谁知道你是不是真这么好心，没准儿是看我儿子一个人在这儿，故意拿下了药的东西给他吃。”
“我没有。”
“谁知道你有没有，现在的人贩子都会装得楚楚可怜，其实连心肝都黑透了。”
“我没有下药，不信我吃给你看。”
女孩子作势要拿起那袋包子吃，却被自己的男朋友制止了。
男孩子将她护到身后，目光直直地看着那个中年妇女，沉声道：“她的行为确实不妥，但是她只是单纯的喜欢小孩子，并不是你说的那样，请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再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她，我将保留你此刻的言行，以侵害他人名誉权将你告上法庭。”
刚才聊天的时候，那个男孩子说过，他学法，现在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
“吓唬谁呢啊。”
那个中年妇女挺直了腰板。
“我看她就是不怀好意，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要不，你为什么不让她吃那个包子，不是心虚是什么？”
“我现在就可以吃。”
说完，女孩子伸手就要去抓那个包子，却又被男孩子拦下了。
“我女朋友不需要因为这莫须有的罪名就证明清白，她说没有，就是没有。”
“说得比唱得都好听。”
中年妇女翻了个白眼。
“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呢。”
女孩子哭着对男子说：“我没有下药，爸爸说过，做人要善良，不可以伤害别人，我一直都记着，不会做伤害别人的事，阿姨为什么不相信我。”
女孩子幼稚的话让车厢周围的人都是一愣，我回想起她之前的种种言行，心中有了隐隐的猜测，这个猜测促使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证明那个包子没有下药，因为刚才我就从里面拿了一个吃。”
我上前，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声音说道。
然后又从那个中年妇女的手中接过了那个袋子，拿出一个咬了一口，咽了下去。
火车有一瞬间的安静，那个中年妇女的脸色青白交加，但终究是没有在说话，打算带着孩子转身离开。
但是那个男孩子却出声道：“您刚才冤枉了我女朋友，难道不觉得欠她个道歉吗？”
中年妇女嘴硬道：“我也没怎么着她，道什么歉啊。”
女孩子瞪大眼睛，一脸认真地说：“你冤枉了我，就是做错了事，做错了事就要道歉，知错能改才是好孩子。”
孩子气的话飘荡在车厢里，那个中年妇女打量了她一番，继而笑道：“你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听见“傻子”两个字，男孩子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我不是傻子，医生说，我只是智商有些低。”
“那不就是个傻子。”
中年妇女讥笑道：“让我跟个傻子道歉，像什么话。”
说完，转身就准备走。
男孩子脸色不好地扯住她，冷冷地说道：“道歉。”
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车厢周围的人也不看热闹了，开始劝架，纷纷说：
“大妹子啊，你冤枉了人家小姑娘，就给人家道个歉呗。”
“是啊，大姐，人男朋友也没说啥，就是让你道个歉，这个要求不过分。”
……
众人叽叽喳喳，那个中年妇女看着男孩子脸色不善，小声扔下了一声“对不起”，就带着自家儿子灰溜溜地走了。
回到座位上的时候，那个男孩子一脸真诚地对我道谢。
我摆摆手说没什么。
那个女孩子却站了起来，像模像样地鞠了个躬，对我说：“姐姐，对不起，我刚才被那个人拉着的时候，心想，难怪那个姐姐不肯吃我的包子，原来也是认为我下了药，我当时还在心里说你和那个阿姨一样，你人这么好，我还这么想你，真是太过分了。”
我一边忙说没关系，一边把她扶到座位上。
看着她满脸的歉意，心里是一阵的愧疚。
我那个时候就是那样想的，其实，我和那个大妈一样，根本不相信别人无缘无故的善意。
女孩子这样一折腾，似乎是累了，靠在男孩子的肩上，呼吸平稳地睡着了。
男孩子拨了拨她的头发，然后低声对我说：“她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所以智力发育比一般人要慢。”
原来是这样，刚才在隔壁车厢的时候，我就隐约觉得，这个女孩子的心智不高。
“但是她确实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她热情，善良，没有半点心机，行事作风虽然孩子气，但是却很有原则，知错就改，受人帮助就要道谢，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其实比很多心智正常的人还要清楚。”
“没错，成人总是顾虑太多，远不如一个孩子的赤子之心更为热诚。”
我看了眼已经睡着的女孩子，她靠在男孩的肩膀上，一脸香甜。
“你也很有勇气和担当。”
我忍不住说道。
道理大家都明白，但是真的做出选择，可不是仅仅明白道理就足够的。
男孩听到之后，苦笑一声。
“我也没那么伟大，当初也犹豫了很久。”
四
原来那次交换微信之后，两个人就开始联系起来，没过多久，男生就察觉到女生似乎有智力缺陷，也犹豫是否要在一起，那时候连聊天的频率也低了下来，男孩子觉得，他虽然真的很喜欢女孩子，但是谈恋爱结婚，又不是仅靠喜欢就可以决定的。
而就在男生还在犹豫的时候，女孩子却自己一个人坐着火车来找过来了，当她出现在男孩楼下的时候，吓了男孩一大跳。
“你自己一个人过来的，也不怕被人拐卖到山沟沟里。”
男孩气急败坏，一想到这三个小时的车程，就胆战心惊。
谁知道女孩子也没有回答，只是红着眼睛，带着哭腔说：
“我一个人可以，我能自己买票，坐车，照顾好自己的起居，你不要嫌弃我。”
说完，豆大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女孩虽然懵懂，但也知道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她察觉到男孩的冷淡，以为他也和别人一样，嫌弃自己。
男孩一时无言，只是抱住她，拍着后背，安慰道：
“我不嫌弃你。”
后来应该还发生了很多事，听说他们两个人恋爱三年后才得到家里的同意。
我不知道那些难关是如何闯过的，但总归是不容易。
看着眼前的男孩细心地为女孩盖上衣服，我垂下了视线。
再怎么不容易，也都过来了。
“这是我们这次结婚的喜糖。”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写有喜字的红袋子，里面装满了瓜子花生还有糖果。
“你们结婚了？”
“对，这次回老家办的。”
“恭喜。”
我由衷地说。
“其实我妈并不喜欢她，但是，那几年看她自己一个人也能独立生活，又掏心窝子地对我好，也就不再说什么，毕竟，两个人过日子，考得不是多高的智商，彼此相爱支持，幸福快乐就行。”
火车到达下一站的时候，男孩子语气温柔地叫醒了女孩子，两个人收拾行李，下了车。
临走的时候，我听见那个女孩子从包里拿出了一个袋子，笑着说：“你不是老是馋老家的烧饼嘛，我临走前特地去买了好多，新鲜出炉的，可以吃一阵子。”
“我说你大早上的去哪了，天那么冷，你怎么不叫我，地滑，你自己去摔了怎么办？”
“我想让你多睡会儿嘛。”
……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不见，我看着放在身边的那包喜糖，心里一阵温暖。
我知道，车厢里面有很多人都在议论，说那个男孩子条件不错，怎么就找了个傻子当女朋友。大概都觉得那个男孩子的脑子也不好使，但是，在“我爱你”这件事里，谁还不是个傻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