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彤服服帖帖的,如同温顺的绵羊,不敢动一下。她用力吸着空气,再大口的喘出,如此往复。这是在死亡恐惧支配下的正常反应,可我更愿意解读成人死前对呼吸最后的贪婪。
李强双眼里装满了沉静的死水,向我传来冰冷的敌意。我与他四目相接,没有丝毫逃避。
“你早就怀疑我了?”李强问我。
“没错。”
“为什么?”
“李怀德因被注射氰化物而死,期间却没有任何挣扎。他平时有服用高压药的习惯,现场却没有找到药瓶。我猜测他在遇害前应服过安眠药。有人将他的高压药调包成安眠药,又害怕被发现,于是在作案后将药瓶带走。你待安眠药的药效发作后,从窗子跳入房间。为了避免血迹溅到身上,还套上了防护服。屋里呈线状,大小均匀的血迹便是血液溅到光滑面料上,又滴落地面所致。还有一处成片的血印,是你脱防护服时,在那逗留造成的。天公不作美,连日的大雪使地面堆积了厚厚的雪层。你行凶时造成的足印太深,即便是被后续的雪层覆盖,也还保留着些许的痕迹。”我将我的想法和盘托出。
“能做到这一切的可不止我一人,凭什么是我?”
“温度。”我抛出一个跳跃的答复。
“温度?”李强不明所以。
“李怀德的房间紧挨餐厅,室温刚刚能到零上。在发现李怀德尸体时,我注意到,盛放心脏的容器里的部分血液有结晶现象。而房间内其他任何部位的血迹都没有这种情况。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件金属容器,曾长时间处在低温环境里,所以自身的温度极低,才会使与它接触的血液结晶。而符合这一条件的就只有一直处在古堡之外的你。”
“这古堡里有个怪老头,信奉祭祀文化,还攻击过我们。凶手难道不应该是他么?”李强如是说,这正是他一直以来盘算着引导我们破案的方向。
我的眼球随着李强抵在张彤脖子前晃动的右手不断变焦,说道:“是你希望我们这样想吧。的确,老头性格古怪,行为诡异,还曾攻击我们。我一度受迷惑,将他考虑为第一嫌疑人。不过那次攻击让我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是为什么?”
“我注意到老头一条腿行动不便,走路的时候基本是拖行。离开古堡时,我特意留意了他在雪地里的足印,一侧足迹明显比另一侧长,是拖行造成的结果。这与李怀德房外的足印特征截然不同。”废了一番唇舌,我终将推断的过程交待清楚,满足了李强的好奇心。不知道这样能否些许安抚他敏感的神经。
“人果然不能做坏事,伪装无论做的多么好,终有露馅儿的时候。我在寒夜里忍受了一整夜,你居然还要怀疑我。”对于功亏一篑的结果,李强表示不甘。
“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那个,即便再不敢相信也是可能的。有一点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执着于挖蒋家进的心脏?我本以为你回来是将血衣销赃的。”
李强冷笑一声,后道:“我挖他的心脏是因为他该受这样的处罚。至于血衣我根本不在乎,我的心早在八年前就随着我的女儿死掉了。”
“你女儿?”我问,心中预感这会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八年前,我女儿得了重病,主治医师是李怀德。当时,李怀德找到我,说我女儿已经命不久矣,很难抢救,同时他很勉为其难的向我提出一个请求。原来,有一家人找到了他,说他们家的女儿得了心脏病,需要移植心脏。而我女儿的心脏正好与那个女孩配型成功。李怀德问我是否考虑心脏捐献的建议。我听了很激动,对他破口大骂,严厉的拒绝了他。事后,我一直忘不了他说的那句,既然理解丧女之痛,能否考虑拯救一个如我们家一样即将破碎的家庭。几天后,我的女儿抢救无效去世了。我接受了李怀德的建议,捐献了女儿的心脏。两年前,我意外得知,当年我的女儿并非没有挽救的可能,只是最后关头李怀德收了蒋家进的钱,采取消极治疗才导致她的提前死亡。知道这之后,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为我女儿复仇。他们挖了我女儿的心脏,我就要挖出他俩的心脏。”讲到这,李强很有代入感的展现出本被他隐藏很好的仇恨。我第一次见识到他如此凶狠的一面。
“以恶制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就算他俩真的有罪,也要交给法律审判。”我义正言辞的表达自己的立场。
“陈沫。”李强唤起我的名字,看向我的眼神变得复杂,说道:“你以为世界除了黑的就是白的?我告诉你,这个世界有很多地方是灰色的,是混沌的。在这混沌中,往往身不由己,我们没得选。你把这世界看的太简单了。”
“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哦?是这样么?”在李强看来我的想法乐观的幼稚,言语间充斥着不屑。“那你现在就去把蒋家进的心脏挖出来,否则我就杀了这个姑娘。”李强发出命令,语气缓和没有丝毫呵斥,我却没法拒绝。“我很想看看你所谓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你这算什么?”我对李强的无理要求发出抗议。
李强见我没有行动,右手微微发力,将针头刺入张彤的脖子。张彤的皮肤被针头划破,流出鲜血。
“陈沫......”张彤被吓得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惊慌到声音颤抖拉长。
“我挖,我挖!你不要乱动。”见李强不与我废话,态度又如此强硬,我不敢有一丝怠慢。
我快步走到蒋家进的是身旁,蹲下,回头看了下李强。李强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刀,扔到我面前。这是一把手术刀。我万般不愿,却再不敢激怒他。我捡起手术刀,动作很利落。
刀尖顶到蒋家进的胸前,我迟疑了,没有划下去。
“痛快点,我的忍耐是有限的。”李强适时向我传递压力。
我试图将蒋家进想象成一只羊,或是一头牛,什么都好,总之不要是人。然而我的大脑就像是崩溃后的系统,完全不受控,催眠一再失败。我的手在颤抖,额头泌出冷汗。我用力的呼吸,整个人都傻了,努力冲破最后的心理障碍。
我紧咬牙关,双眼猛闭,如一个疯狂赌徒最后博命般的下注。这一刻,侥幸心理填满了我。很快就会完成,很快我就会忘记这一切。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右手发力,从刀尖传来刺入肉体的触感。我的刀没有插下去,白浊死死的扼住了我的右臂。
“陈沫,不要,不要......”张彤哀求着,试图阻止我。
我睁开眼睛,看到手中的刀已经在蒋家进的前胸处划出一道口子,皮肤翻开露出两侧粉红色的肉。那一瞬间,我觉得胃海翻腾,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疯狂的冲撞我的大脑。哇的一下,我吐了出来。
眼中的泪花扰乱了我的视界。我眼前一片朦胧。我能听到李强的冷笑,现在的我就是他眼中的小丑。
吱吱,古堡的门又被打开了。这次是谁?我们几个的注意力全被这声音攫取。李强锁住张彤不断变换站位打量着大门的方位。
十几秒后,我听到熟悉的哗啦声,是怪老头!
“快挖,否则我杀了她。”与之前不同,李强的语气突然变得强硬。怪老头的到来让局面变得不稳定,这让李强失去耐性。
“呜呜!”张彤因刺痛忍不住要喊出来,却倔强的紧要牙关,发出闷闷的呜咽声。
白浊拽起我的右手,夺过手术刀。
“不许帮他。”李强说。
我看到张彤的脖子不断渗出鲜血。压在她脖子上的针头似乎更深入了,李强按在注射器尾部的手指似乎随时都要按下去。
我从白浊手中取回手术刀。这一次手不再抖了,眼神也不再迷茫。我将刀子深深刺入蒋家进的心口,动作熟练的如同培训过的外科医生。一抹红色从蒋家进的心口窜出,打在我脸上,没有引起我丝毫波澜。我手中的刀没有停下,继续划下去。我已经能看到肋骨。斧头在地面摩擦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李强已经看到怪老头。此刻怪老头正拖着一把斧子恶狠狠的瞪着我们。我顾自操纵着手术刀,麻木的漠视周围的一切。
怪老头冲了过来,李强抱着张彤一下朝他,一下朝我们,腹背受压,不知所措。怪老头拖着迟钝的身体,几下子就挪到了李强跟前,抡起巨斧,向李强和张彤砍去。李强推了张彤一把,自己则往后退。二人都没有被砍中。
斧子重重的砸在地上。怪老头的腰似乎有伤,一时发力不便无法抬起斧子。我和白浊趁机一冲而上。白浊一脚将怪老头踹倒。我起身的瞬间,奋力向李强甩出手术刀。李强慌忙躲闪,刀子没有射中他。李强一个踉跄,失去平衡后倚在身后的墙壁上。我如一头被激怒到发狂的公牛,凶狠的冲撞李强,猛烈的冲击力几乎要把他钉入墙壁。我顺势从左腿抽出匕首,驾到他的脖子上,用我满布鲜血的脸凶恶的盯着他愤怒的吼道:“玩弄别人的感觉是不是很爽啊?啊?”
李强被我撞懵了,却很快调整过来,用力推了我下。李强很魁梧,我相对瘦弱些。他这一下势大力沉,我竟有种武侠片里被内力高强的大师振飞的感觉。我没有真想给他抹脖子。后退的反坐力让我持刀的手不受控的完成了这一动作。我清楚的看见李强的脖子瞬间渗出大量鲜血。
李强丝毫不在意这些,俯身捡起地下的手术刀,冲向蒋家进的尸体。他在挖蒋家进的心脏。
“还我女儿,还我女儿,你这个魔鬼。”李强嘶吼着,带着哭腔。这一刻他所有的伪装全都不在,所有的压抑得以释放。蒋家进的尸体流出鲜血。李强流的血却比这还要多。这一幕,我看呆了,甚至不敢去阻止他。
李强的吼声渐弱,蒋家进的心脏被挖出的那一刻,他倒下了,伏在地上。
古堡的大门又响了,徐奇回来了。见到这一幕惨象,她冲到李强的身边,死死抱住他,放声哀嚎。古堡里满是她的哭声。
原来徐奇和李强是大学同学,上学时便对他暗生情愫。徐奇的钱包夹层里还保留着大学时期同李强的合影。看这照片中的人,我完全认不出是李强。
李怀德对徐奇有好感,反复向她献殷勤。关于移植手术的秘密是他在一次酒后无意败露给徐奇的。徐奇知道真相后,第一时间告诉了李强,并答应帮他报仇。李怀德的高压药是徐奇换掉的。进屋行凶的时机也是她通过手机的闪光灯向李强发出的。
古堡杀人事件到此已经真相大白。李强死了,徐奇也得到她应受的惩罚。张彤被吓坏了,当时李强的针头已经刺入了她的脖子。张彤一度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事后张彤调查得知,李强手握的那支注射器里,装的不过是水。原来他没打算杀张彤。
至于怪老头,我们研究了一番。老头心中本无恶念,攻击我们的原因,我的心中大概有了答案。灵堂的玄关被我拆了个七零八落。说到底,罪魁祸首是我。老头行动不便,还有语言障碍。我们本想将他安置在市区的某处养老所。可老头对我们怀揣敌意,而且死活不愿离开。没办法,我们只能将他留在古堡。他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生存应该不是问题。为表歉意,离开前我们帮他准备了足够消耗几日的干柴,留下了我们剩下的所有食物,并许诺会修好老爷房间被破坏的门。后续的工作都是张彤操办,过程中有寒露陪着她。而我和白浊先行离开返回S市。
回到家后,张彤给我打了几次电话。我都没接。一见她名字就忍不住想起那些让我作呕的画面。更别说听她的声音。我索性把她的手机号屏蔽了。我想通过这种方式,把与她有关的一切从我的生活剔除,以此淡化那段让我恶心的记忆。至于这段时间需要多久,我也没谱。
离开C山时,我叫寒露帮我在古堡附近的村落打听关于东征军的消息。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周了,寒露给我的回复依旧是一无所获。想来也是,这不过是李强扰乱视听的手段,故事多半是编的。
我的状态好些后,我翻出了在古堡收集的残页。现在的科技好发达,翻译软件甚至已经配备照片识别功能。这功能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简单的点点点,五张残页上的信息基本了然。让我头皮发麻,大脑炸裂的是,其中一张残页照片的翻译结果上,赫然写着“东征军”的字样。李强没有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