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发现到,吹哨子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件事。我一声又一声地吹着,“咻!”“咻!”“咻咻!”“咻咻咻”……,声音忽高忽低,忽长忽短,这些哨声连绵不绝,相互交织着。
白午饭与孙猴子就跟着我吹出的哨声,步伐一致地围着我转圈,我的每一声哨声开始,他们就抬起脚,哨声结束时,那只脚便“噔”的一声落在地上。有时候我故意憋着一口气吹出长长的哨声,他们就抬着一条腿摇摇摆摆地等着哨声的结束。
原来,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啊,而一个八岁的小孩他不会长久地悲伤,也不会去隐藏自己的快乐。他会因一件小事而伤心,更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开心。伤心时会表现出他的伤心,开心时也会释放他的开心。
我很开心,这是我自从成为一个哑巴之后,第一次打心底里的开心。我的开心让我把嘴里的哨子变成唢呐,变成喇叭,变成大鼓,变成我所认识的,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的所有乐器。
我吹得头发晕,绕着树转的白午饭与孙猴子也嚷嚷着头晕,孙猴子双手捂着头,一屁股坐到了一根手臂大的树根上,我把哨子从嘴里那了出来,也坐在了孙猴子左边的树根上。
孙猴子坐着伸直了腿,又用双手捏着左腿小腿肚:“哎呦,我腿抽筋了”,边说边抽着气。
白午饭走过来:“给我看看”,他捞起孙猴子的裤管,孙猴子猴子用左手指着他干瘦的小腿,吸着气说:“哎呦,哎呦,就这里”。
我看着猴子的左手,感觉有些异样,再细看时,又发现除了手上没有肉,其它都很正常,手指很直,又很细长,听说手指细长的人适合做一个艺术家。
我想,或许孙猴子以后会成为一位钢琴家,或是一个画家,要不然就是一个书法家。
孙猴子长得很瘦,脑袋大,眼睛也大,脖子却细,耳朵明显的高出眼睛许多,他确实跟长得跟猴子有几分相似。
他的皮肤挺白,白午饭跟孙猴子站在一起就是一个成语——黑白分明。白午饭的黑衬托出孙猴子的白,孙猴子的白又显现出白午饭的黑。
孙猴子见我盯着他的左手看,就把手掌摊在我面前说:“你看出什么没有?”
我摇摇头,用树枝在泥地上写了个“长”,白午饭说:“这个字我认得,读chang”。
白午饭说:“猴子的手可是我们院里的名手!你数数有多少根。”
白午饭在我面前数起孙猴子的手指来:“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六根,看见没有?”
我吃惊地张着嘴,看着那只白皙的纤长的长着六根手指的手,六指我是见过的,但我所见过的那种六指,只是在拇指或是其它手指的指根部位,长出的一小节手指。那一小节手指会让我觉得不舒服,就像光滑圆润的萝卜上长出一截短短的胡萝卜。就像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队伍里冒出个脑袋。会让人生出将那截胡萝卜拔掉,将那个多出来的脑袋踢走的心思。
但是,孙猴子的手却给人一种舒心的感觉,仿佛他的那只手比别的普通的正常的手更为高级,所有的普通的手都应该在他的手前面自惭形秽一般。
他的手让人看不出来是六根手指,多出来的那根手指自然地长在手掌上,与其它的手指浑然一体,别的手指该有的它都有。别的手指没有的,那根手指也没有。
我看不出来多出来的那根手指,到底是哪一根。孙猴子活动着他的六根手指,同样的灵活自如,同样的能屈能伸。他的手伸直时,手背与指尖便连成一艘弯弯的船。
白午饭嘿嘿地笑着看我:“看清楚了没有,要不要再数一遍?”
孙猴子翻着白眼,举起拳头要打白午饭。白午饭站起身说:“咦,你不抽筋了嘛!”
孙猴子站起来,跺跺脚说:“真的不抽了”。
不远处,响起皮鞋踏在水泥地面的“啪嗒啪嗒”声,那个五十多岁的院长跟我的父母一同往我这边走来。
白午饭跑过去,嬉皮笑脸地说;“院长好,叔叔阿姨好!”。孙猴子站在原地,也朝他们鞠了一躬,小声地说:“院长好,叔叔阿姨好。”
我的母亲看见我跟白午饭与孙猴子玩似乎很高兴,她微笑着说;“小朋友,你们好啊!”她又把我拉到她的身前,摸着我的头说:“我是金知竹的妈妈,你们在一起玩得开心吗?”
我有些尴尬地对着白午饭和孙猴子笑了笑,我心里想的是:当他们听到我并不是一个他们以为的孤儿后,他们应该会惊讶,会失落,以及会因埋怨命运的不公而对我产生嫉妒,再由嫉妒而在心里生出某些怨恨之情。
我并不是故意让他们以为我与他们一样是个孤儿,我只是一个懒惰的人,我懒得哭,懒得笑,一个连哭与笑都懒得做的人,就更懒得解释那些并非一两个字就能说得清道得明的事。
白午饭与孙猴子确实惊讶,他们同时:“啊?”了一声,同时看了看尴尬笑着的我,而后他们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白午饭笑着对我说:“你不是孤儿,真好。”
他的表情真诚,我看不出来他有半点的失落,更别提嫉妒与怨恨了。但是我想,他是不是一个高明的演员呢?他是不是有,只让人看见那些他想让人看见的情绪的能力呢?
我知道,我总是把人想得很复杂,有人哈哈大笑着时,我就想他心里其实是不是正在嚎啕大哭。有人滔滔不绝地说话时,我又会想那人其实非常希望安静一会吧。有人对我说:“你长得真可爱”时,我更会想,他其实是讨厌我的吧!如果我在这些人的身上,表情里捕捉到一丝符合我的猜想的表情,我便觉得我是对的,我已经看穿了他们的内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知道了我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读心者,我自傲地以为,自己能读懂别人的内心,能剖析别人隐藏的不为人知的情绪。其实我什么也不懂,我能做的只是猜想,往另一个极端去猜想。
因为这些猜想,我时常陷入混乱。我想白午饭不是真心为我高兴,想他是个演员。这时,我的脑袋里又生出一个我,他义正言辞地对我说,我把别人想得太不堪,特别是那些对我好的人,其实我才是那个复杂而不堪的人。
我真的是那个复杂又不堪的人吗?谁能告诉我?混乱与迷茫就像树荫把我笼罩在阴暗之中。在这个农历六月的艳阳天里,我突然感觉冷,冷意从心底窜遍周身,我突然大步向树荫外的阳光中跑去,我的突然吓了我父母一跳,我母亲张开嘴想叫住我,“知”字还没说完,就被我的父亲制止了。
白午饭与孙猴子跟着我跑到太阳底下,强烈的光线刺得我们半眯着眼睛。我拿出口哨要还给白午饭,他搓着手笑着说:“为什么还给我,你嫌是旧的?”,我使劲摇了摇头。
“难不成,你嫌颜色不好看?”白午饭又说,我又摇头。白午饭有些生气了:“既然你不把我当朋友,就还给我吧!”,看他伸手要来拿,我赶忙把手一缩,朝远处跑去,他的手抓了个空。便一边笑着来抓我,一边“站住,站住”地嚷着。
孙猴子跟在白午饭身后提醒他小声一点,院长和我的父母还在树下站着呢!
我的父亲与母亲正跟院长说着什么,说的时候,还时不时看我们三个一眼。我故意带着白午饭和孙猴子到了院子里的一栋建筑后面,我捡了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写:“你们愿意被人领养吗”,白午饭让孙猴子快念写的是啥,孙猴子就读给他听。
没等孙猴子说完,白午饭就说:“我愿意我愿意,被领养后就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也不用被关在这个院子里了,我还可以一个人一间房,多好啊!”
孙猴子拜了白午饭一眼:“要是遇到好的爸爸妈妈还好,要是遇到不好的,就倒霉了。”
白午饭好奇地说:“不好的是怎样的?”
孙猴子说:“不好的啊,轻的让你做事,家里所有的家务都是你做,做不好就会挨骂,不给饭吃。严重的就挨罚,让你冬天光脚跪在门外,用冰水给他们洗衣服。要是他们有了小孩,你就更惨了,哎!”他叹了口气,好像说的是他自己的是一样露出无比悲伤的表情。
白午饭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一会才哭丧着脸,把着孙猴子的肩膀说:“猴子,你太惨了!”,说着准备拉起孙猴子的衣服,去擦他脸上即将喷涌而出的眼泪。孙猴子一巴掌拍在白午饭的手背上,“啪”的一声脆响,“你个白痴午饭,我说了是我吗?”
白午饭揉着他的手背,缩回了眼眶里的泪水:“啊,那你说的是谁?”
“我谁也没说,我猜的”孙猴子说,白午饭好气又好笑:“那你想不想被收养?”
孙猴子目光坚定地说:“我的爸爸会来找我的,所以哪里我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