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又想到，如果我的父母收养的那个孩子，他在孤儿院里过得不开心，他渴望着有一个健全的家庭，渴望有一对父母，渴望有一个兄弟，那么他能在我家开心的生活下去吗，他能像一棵被移栽的小树一样，在我的家里长出新的树根吗？
要说我真的像一块石头一样，对我周遭的事物不感兴趣，好像也不对。这就好比，我在看一部部的电影，这些电影本身与我无关，但里面的情节与人物却会引起我无关痛痒的关心。
我知道，我的父母需要领养的是一个开朗的小孩，那个小孩需要用他的开朗，来化解我的家里那看不见的压抑与阴沉，并希望用他的开朗来撬开我坚硬的外壳，让我也变成一个温暖的人。
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暑假的一天，我的父母带着我来到南山市的一个福利院。院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穿着一双半成新的皮鞋，鞋底踩在水泥地上发出低沉的“啪啪”的声响，好像有人在被子里拍掌。
院长带我的父母去看孤儿院里的孩子，我不知道收养一个孤儿需要什么条件，而且能不能去一堆孩子当中挑选。我只隐隐觉得，我的父母一定又是给认识的谁与谁打了电话，而那个谁与谁又给别的谁与谁说了些什么。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要收养孤儿，他肯定需要办理不少手续，走许多流程。孤儿院院长更不会对他毕恭毕敬，笑脸相迎。他也不能像我的父母一般，在一堆孩子中挑挑拣拣。
福利院院子很大，栽着许多树，这些树树干壮硕，树冠像巨大的蘑菇，遮住了炎炎的烈日。院子里有几幢两层高的楼，楼是往年的那种红砖楼，外墙刷着一层灰白的水泥，看得出来，这个福利院已经建立了很久。
我的父亲看了福利院的环境后，对院长慢悠悠的说：“嗯，下去后，你可以写申请把这些楼重新装修，再增添一些运动器材，让孩子们在更好的环境里生活与学习。”
院长听后，直点头，对我的父亲连声说好，然后他说孩子们都在图书室里看书，便要领着我的父母去图书室。
我看见墙角一棵榕树下有一个个秋千，便走过去，坐在上面荡了起来，我不愿意去挑选那些孩子，他们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不是用一笔装修费，或是几件器材便能买来的事物。
我的母亲见我坐在秋千上怎么也不肯下来，便无可奈何的让我在这里等他们。秋千是用一块毛糙的木板做的，木板两头钻了两个孔，孔里栓着粗大的麻绳，两条麻绳的另一端系在同一根树枝上。
当我双脚点地往前荡起来时，树枝也跟着我动，树枝一动，枝叶便发出“哗哗”的响声。当我荡到最高点时，秋千又带着我往后荡，又是长长的一声“哗！”，每到一个最高点，秋千便会停顿几秒，到底停了几秒我不知道，或许秋千根本就没有停过，而停顿是否只是我的错觉呢？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我什么都知道，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的我对什么知道这件事，或许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我以为我能看懂别人的心思，可能是错觉。我以为我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可能是错觉。我还以为我喜欢孤单，这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我因为一架秋千而产生了混乱，我开始怀疑起我自己，怀疑起我所封闭的世界里凭空生出的一切，更怀疑我身边真实的事物是否是真实的。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我的错觉或是幻觉。更或者，连同我自己都只是别人梦中或是书中的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那我到底是什么，什么才是真实的存在？
当我正沉浸在我的混乱的世界中时，一个声音把我拉回了秋千上。
“嘿，你把秋千当凳子啊！”
我才发现，秋千已经停止了摆动，我手扶着系秋千的麻绳，双脚离地，呆呆地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我的右手两米远，一个皮肤黑里泛红的男孩正咧着嘴朝我笑着。
“你是新来的吗？”他说，他的左边脸的颧骨位置长了一颗小小的黑痣，眼仁很黑，还闪着光，就像阳光下的黑色玻璃球。他说话的时候，嘴巴开合间，露出两排因换牙而参差不齐的牙齿。
见我没有回答他，也并没有气恼，朝我走近几步，扶着秋千一边的麻绳，又说：“你叫什么名字？”
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枝叶，落下来一个黄色的圆点，他脸上的那颗黑痣就停在圆形的光斑之中。他说话或是笑的时候，黑痣就仿佛在聚光灯下跳舞，我想到了天鹅舞，还是一只黑天鹅。
看着那颗跳舞的黑痣，我笑了，我就像一个傻子一样地笑，张开嘴，只从腹腔呼出一股热气，无声地笑。
他见我笑，也跟着我笑，他说：“我叫白午饭”
我诧异地看着他，心想是哪个午哪个饭？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疑问说：“白天的白，中午饭的午饭”，他回答得很流畅很自然，像是回答过很多次这种问题，没有一丝羞涩与不安。
我心想，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是谁给他取的这个名字？他的爸爸？他的妈妈？还是他的祖父或是外祖父呢？
他嘿嘿地笑着，搓了搓手说：“我以后再给你讲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吧！”
我点点头，他又说：“你今年几岁？”
我用手比了个八，绝大多数时候我是不愿用手比划的，因为这样让我看上去像一个哑巴，虽然我确实是一个真正的哑巴，我却不希望别人瞧出来。这倒不是因为我害怕别人的讥笑与嘲讽，我怕的是别人的同情与怜悯。
当别人讥笑与嘲讽我时，我不会伤心，更不会生气。别人要讥笑我嘲讽我，我管不着。我不能进入他们的脑袋里或是心里，把那些肮脏的思想铲除掉，他们有在一边讥笑别人的权利，而我也有鄙视这些人的权利。当他们讥笑我时，我反而因虽然我身体有缺陷但心里健康而高兴。
他们笑我身体有缺陷，我却笑他们心里有缺陷。而身体的缺陷不能选择，心里的缺陷却能自己控制，因此当有人嘲笑我时，我会觉得我是如此的高大与健全，高大得像一座山，岿然不动地，平和地竖立在天地之间，那一只只笑我不能移动的蚂蚁，在我的眼里连一粒砂石都比之不过。
白午饭的额头呈圆弧形，不像我的扁平的额头，我奶奶跟人闲聊时说：额头饱满的人是聪明人。
我想，白午饭就是我奶奶口中的那类聪明人吧！那么他也一定猜出了，我是一个哑巴吧！我的心里有些紧张，我不知道他会嘲笑我还是同情我。我渴望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如果他是嘲笑我，我不会难过，我会转身离开，离他远远的就行。如果他是同情我，我也会离开，不让他看见，我知道这就是我没有朋友的原因。
即便是没有朋友，我也不愿意我的朋友因同情我，而变得小心翼翼，变得不像是他自己。我希望我的朋友能把我当成一个正常的人，不要因我而改变什么，他该是一棵参天的大树就不要变成一根爬地的藤，他该是一条大江里的鱼就不要变成一只水塘里的青蛙。
“你不愿意说话吗？”白午饭问，他用了“不愿意”这个词，而不是“不能”这两个字，我觉得他确实是个聪明的人，至少他是一个会说话的人。
我点点头，“以后，我说你听，就像跟我一起长大的黄花菜一样，”他说。
黄花菜？是那种六七月开花，花蕊很长，黄中带红，六瓣花瓣，像百合花一样的花吗？我想。奶奶家种了几株黄花，没几年一根田坎全长满了黄花苗，一到六月，苗顶便长出一朵朵红黄色的花朵，奶奶把它们摘下来，在开水里烫过，放到大太阳底下晒干。用来做汤或是凉拌，都非常好吃。
“不是吃的黄花菜，我说的黄花菜是一头黄牛的名字，就是犁田的那种牛，你知道吗？”他解释到。
黄牛我是知道的，我的奶奶家所在的村子里有个老中医，不曾结婚，所以无儿无女，一个人住在村口的三间瓦房里。小时候我老爱跑到他家去玩，他就教我一些动植物的药理，其它的我都忘了，我只记得黄牛肉有补气健脾，消肿除湿的功效。他让我背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看着他家院子里，那条栓在梨树下的黄牛直流口水。
他说：萝卜丝炒牛肉丝可治脾胃虚弱，食欲不振。豆蔻卤牛肉可治脾弱血虚面色无华。荷叶牛肉汤可治中气下陷，胃下垂以及脱肛。
他越说我越饿，什么脾胃虚弱，面色无华统统都听不见，只听得见萝卜丝炒牛肉，豆蔻卤牛肉，荷叶牛肉汤，这些菜仿佛在那头黄牛身上正冒着香喷喷的热气。他用手敲了敲我的脑袋，说：“你看你这馋样，你要是将我刚才说的背出来，我就给你吃牛肉”。
就这样，我好歹是记住了黄牛肉的功效，却没吃成老中医的黄牛肉。因为没过几天，我的父母便把我带到了南山市，当我暑假回到奶奶家时，老中医却不见了，有人说他远房侄子把他接走了。也有人说，他去了他幼年学医的师傅家，而他的师傅住在离这里万里之遥的苍山脚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