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案!”
“好勒!”
江流儿擦着汗,站在船舷边往下喊,底下的船工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偶尔还夹带着几声嘟囔,不晓得这些金枝玉叶不过出个游,却要把自己弄的这么狼狈。
白鹭书院隶属翰林府,乃翰林府在洛阳的一处书斋,也是翰林府中最大的一处书斋。
每年开春,白鹭书院都会组织门下学生乘舟沿听风湖一路南下,一是涨涨见识,二来沿路还能传道授业......
更别说,当今天子对书院里的老夫子们特别看重,数次南下,都不必他们自掏腰包。
如此好事,何乐而不为。
江流儿探出脑袋,紧紧盯着贴着船身慢慢往上攀的紫竹案,这可是慕容太师他老人家的宝贝,其他弟子的案台不过用铁索一捆,再由岸边之人往上拉便是。他的,可是在铁索之间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
“公子,你看那。”
书童江安轻轻拍了拍江流儿的手,随后指向岸边一队铁骑。
江流儿眼角一瞥,瞳孔瞬间缩成一根针。
小米军?
不对,那队骑兵正中间坐着一个老人,那是,师父?
江流儿心中一惊,眼神慌忙朝船头望去,见那人扔在抬着腿躺在甲板上哼着曲,暗自松了口气。
“是哪家娘子让江先生如此挪不开眼?”
一道温和的声音由背后升起,江流儿顿时寒毛耸立,又瞬间蔫成一坨。
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马车里载的......便是那道士吧?我说怎么堂堂内阁大学士会亲自去酒馆里散布那些......不入流的道听途说......”
“啧啧,如今一看,倒是值得你去造势了,看看这阵仗,天子私军,大魏国师......”
姜小槐看着眼前色如猪红,一脸敢怒不敢言的小秀才,顿觉好笑。
不知是不忍调戏,还是没了兴致,姜小槐没再开口,只是双手撑在船舷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流儿暗自懊恼,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这屋子,还是他捅漏的。
“槐......”
“我不怪你。”
“......”
天底下最难堪的事,不过是告密之后被人发现,且后者还大度的原谅了你。
若江流儿是那等小人,便也顺着台阶下了,可惜,江流儿虽非圣贤,但也自认半个君子。
“从前,有个先生,捡了个孩子。先生把孩子养大,并将他收与门下......有一日,先生把孩子唤来跟前,要他给自己起个名字,但一定要姓姜......一开始,孩子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姜鬼,先生好奇,问他为何单名一个鬼字。孩子说,十年树木,百年成鬼,若我此刻成鬼,岂不是比天下人多活了百年......先生大笑,说不如为槐,这样就能多活一百一十年了......”
江流儿看了一眼姜小槐,见后者不为所动便继续说了下去。
“只是后来,孩子没有叫姜鬼,也没有叫姜槐,而是在槐之间,加了一个小字......因为,那是他娘生前给他取名时,其中的一个字......”
“先生曾经问过他,既已知全名,为何只取一个字,既不全改,又不全从......”
“孩子说,姜为父,小为母,槐是他自己......”
江流儿望着湖面,缓缓开口。
“不知此刻,槐爷还是不是槐爷?”
江流儿双目锐利,死死盯着姜小槐。
二者之间的空气仿佛凝滞,江流儿屏息以待,豆大的汗珠不断从眉宇之间滚落,颇有一股如临大敌的意味。
姜小槐如若未闻,仍自顾自的望向岸边,似乎全然不在意身旁的咄咄逼人。
半晌,直至船夫高亢的喊了一声“起锚”,直至铁骑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直至江流儿脸色铁青将要窒息而亡......
姜小槐才望了他一眼,轻飘飘的吐出几个字。
“我答应他的,自然会做到。”
江流儿这才大喘着粗气,仿若劫后重生一般。
实在不是他小题大做,若姜小槐有意阻拦,单凭这船上的人是不够看的。
倘若他一意孤行要带走那道士的话,只怕整个大魏都挡不住......
毕竟。
大楚戟过天下寒。
江流儿双眼微眯,看着姜小槐慢慢走回船头,又朝船舱内望了一眼......
先生,但愿我们是对的吧......
......
李无心此刻觉得很窝囊,原本以为自己“抗旨”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谁知对方似乎早有所料,无动于衷。
只是生硬的把自己扔进马车里,随后丢在这处不知东南西北的院子里。
得想办法搞点动静。
想到这,李无心嘴角就露出一丝苦笑。
自己跋山涉水独自来到洛阳,竟闹到天下皆知。
自己抗旨不从被人扔在洛阳,又成了泥牛入海。
这算什么事嘛。
李无心着急的左手锤右手,来回踱步。
“再晃,老夫就要给你送走咯!”
早上的说书先生坐在屋檐上,掏出系在腰上的酒葫芦,牛饮一番后瞥了李无心一眼。
这时候,李无心倒不去追究他为什么还在这,也忘了问他为什么国师要带他一起进京了。
“对了!你是说书的?”
李无心似是想到什么,被人踩到尾巴般,激动的从地上跳了起来。
说书老头这会儿话倒变少了,一脸爱搭不理的样子。
“你上午要我干甚来着?我答应你了!”
乒~乓~
说书老头从屋檐一跃而下,掀起几片青瓦,摔落在地,粉骨碎身。
“你这后生,好没礼貌!”
老头双手负与身后,周身萦绕着几片落叶。
直到此时,李无心才认真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老者,衣着简陋,虽躯干瘦弱,双目却露出一丝精明。
李无心拍了拍衣袖,双手执与身前,行了一礼。
“敢问先生大名。”
“免贵,左弓右长!”
张?!李无心身形一颤。
“不才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赐教。”
“说。”
说书老头漫不经心的申了个懒腰,轻飘飘的答道。
“先生可知......张武!”
李无心言语间气势陡然攀升,左手负与身后,袖间露出一道冷冽的白光。
说书老头盯了李无心一眼,随后大大方方的走到院里的老树下席地而坐。
缓缓从腰间取出酒葫芦,置于右耳间轻轻摇了摇,似是未闻那波涛汹涌之声,顿时耷拉着老脸,一副愁容。
“你这后生好没眼力见!”
良久,见李无心仍然没有上前的念头,老者没好气的说道。
“敢问先生......”
“先个屁的先生,老子就是个酒鬼,张武?老子就叫张武!”
没等李无心说完,说书老头便勃然大怒的打断,随后将酒葫芦仍向李无心,自身倒置一旁,不再搭理他了。
......
李无心愕然许久。
半晌,才回过神来。
只好苦笑着给老头打酒去了。
张姓,道姓,如今并不多见。
能知道他来洛阳的,除了手段通天的长公主,就只剩下花鸟堂堂主,道教“弃徒”张武了。
......
夜深,听风湖上,一艘楼船缓缓行进着。
江流儿婉拒了几杯祝酒后,从屋内“逃”了出来。
深吸一口晚风后,顿觉几分清爽。
船头甲板上,姜小槐翘起二郎腿,双手枕于脑后,嘴里时不时哼出一些艳俗小曲。
“乘风之势,再行三日,便抵豫州.....”
“......距司隶,已经很远了。”
江流儿在姜小槐身旁坐下,背倚桅杆,左手递出一坛青稞酒。
姜小槐接过后,憨厚一笑,二十年来,大魏江山图,他闭着眼都能画出来,可除了司隶......不!是除了洛阳以外,他便没有去过第二个地方了。
“真不后悔?”
江流儿按捺不住,问出了缠绕自己几日的问题。
“那是明天的事。”
“......”
大魏先帝遇刺驾崩后,长公主姬月代为执政,百官虽心有芥蒂却不敢开口,一是惧其手段,二来长公主称先帝遇刺之事尚未明了,此时大谈继位之事,恐寒人心,先帝也难以瞑目.....
直至一年后,大将军狄青殿前谏言,称逃离在外的“花鸟堂”逆党,已悉数抓获。又称国不可一日无君......如此之下,太子姬忇才得以继位。
此事虽过去数日,江流儿仍历历在目。
特别是当长公主问狄青,小米军比之他的羽林军如何时,长公主脸上的那丝戏谑。
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江流儿忍不住嘟囔。
“什么?”
姜小槐见江流儿一脸怨妇之相,嘴中振振有词,心中好奇。
“啊?哈,没什么。”
“我在想,花鸟堂,你双手奉上。李无心,你拱手让人。如此心胸,实为吾辈楷模。”
江流儿眼中流出一丝促狭。
“那是!”
姜小槐毫不在意,往嘴里胡乱灌了几口酒。
似是不过瘾,便将上衣脱下,系于腰间,将酒坛朝空中抛起,随后俯身一纵,朝湖面跳去,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俩道影子先后落下,姜小槐一个鱼跃,在酒坛尚未落下时稳稳接住。
习习晚风,少年与月,似是都醉在了这波光里。
站在船头的江流儿,先是满脸惊愕,虽不明但觉历。
眼下这个半躺于湖面上的楚国“弃子”,恐怕全天下都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
江流儿扯着嗓子朝湖中心的少年喊道。
只是话音未落,江流儿就开始后悔了。
堂堂殿前大学士,竟问出这么个蠢问题!
“那你呢?”
湖面上的少年,看不清脸,但想必是有一丝戏谑的。
“为何要随我一起?”
“顺路!”
“去哪?”
“走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