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少年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慢慢忆及那个世界的过往,思考着其中的怪异之处。
这十六年里,无数个夜晚他都是在回忆中睡去。
在那个繁华近乎梦幻的世界里,父亲是一个时常酗酒的赌鬼,回家除了打砸骂就是睡大觉,对家里的点点滴滴完全不上心,甚至都忘了还有一个齐南这么个儿子。
在齐南三岁时,母亲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生活,选择和离后杳无音讯,自此就消失在齐南的生活里。齐南对母亲唯一的印象早就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那还是他在脑海里刻意勾勒了很多年的轮廓,他不敢忘却。
自此就再也没在见到他们。
往后清苦的日子更多,有苦也找不到人述说,甚至上大学的学费都是靠自己一分分挣来的,那些年见惯了人情的冷暖和现实对人性的考验,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令齐南百思不得其解的,他在那个世界也叫齐南,名字是爷爷给他取的。母亲走后就跟着爷爷生活,可自从爷爷突然消失后,后来的日子里就再没有体会到丝毫的温暖,有的是无尽的谩骂、侮辱、嘲讽......
在那个纯粹的物质世界,自己一无是处,活得狗都不如,在一个很普通的大学厮混到了毕业,最终还是遭到了社会的淘汰,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
齐南时常会想,其实这世界...挺好的,至少不用再去面对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
......
早春清晨的青林小镇被雾气笼罩着,大地朦胧一片,正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小镇屋檐正滴答滴答滴着水,此时小镇上的人们大多还在睡梦之中。
几声狗吠传来,一个高壮的少年大步的从小镇后高耸入云的山上小径跑了下来。背上背着一柄宽阔厚重的大砍刀,肩上挂着一捆粗绳,手里拖着一匹巨狼,兽皮大衣里包裹着两只狼崽子,对着远处屋子里大叫道:“南哥儿,快出来看呀,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瓮声瓮气的声音就如同突然爆开的爆竹,屋檐瓦片上的水滴似乎受到了震动,流快了几分。街坊邻居们虽然习以为常他这大嗓门,但每次听见还是忍不住怒骂一顿,尤其是在早上。
铁匠铺里闯出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操,又是这狗崽子,每天来上这么一次,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一大清早,鬼叫什么啊,等会儿等我起来打断你的腿...”
“狗日的老雷也不管管他这虎头虎脑的傻孩子。”
“得了吧,指不定他现在睡得比谁都还香...”另一个角落小院里传出了声音,小院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柴火。
西南面一栋气派的宅子里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
......
此时他们口中的老雷在床上翻了个身,裹紧了身上的被子,抱住了自己的老婆,继续鼾声如雷。
一个白净少年轻轻推开了木门,身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一脸迷迷糊糊的样子,弓着腰走了几步,看了眼屋檐上的雨滴,又退回到了木门内。
他一张清秀的脸上表情十分丰富,大声叫道:“南哥,南什么哥啊,街坊邻居等会儿还要上班呢,大清早吵吵闹闹,你还有没有点公德心啊,快去洗洗睡吧。”
高壮少年一脸憨傻模样,摸了摸头:“什么上班、公德心啊,你能不能别老是说些我听不懂的啊。”末了又接着说道:“你看这个怎么办,”他向裹着被子的清秀少年示意了脚下垂死的巨狼和怀里的小狼崽。
少年看了看他脚下的巨狼,小马驹一般大小,瞬间就清醒了许多,被子一扔,确认了它不能动弹后,紧了紧贴身的薄衫就蹲下去细细打量着灰白色的巨狼。背上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腹部一个窟窿,后腿明显的骨折断裂,一息尚存,还有着轻微的喘息声。
“这狼王还没死透呢,你从哪儿弄来的。”雪地里的薄衫少年哈了口气搓了搓手,看了眼正傻笑的裹着兽皮的高壮少年,从他手里接过银白色的那只小狼崽。反复的翻看后,抱在怀里轻轻的抚摸着它的耳朵。
高壮少年雷狂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尽量轻声解释道:“趁着这几天下雨的时机,我在山上弄了几个陷阱,想抓只大虫炖汤嘛,昨天我就没下山,想等一等看看能不能逮到它,结果就遇到了虎狼大战,这狼王居然这么厉害,那大虫也是重伤而逃,真是想不到啊,然后我就跟着它跑,就找到了这两只狼崽子。”
雷狂语气中也是唏嘘不已,眼神里一阵后怕。
齐南嘀咕道:“在那个世界,你这样搞是要吃免费饭的...”
雷狂标志动作,挠了挠头问道:“吃啥免费饭?”
“没,没。”
虎和狼都极其壮硕,若是它们全盛时期,雷狂指定拔腿就跑。别看他大砍刀舞得虎虎生风,但那虎狼是成了精的,已经开智了,单独遇上,雷狂绝对不是对手。
少年看了眼他背上背着的大砍刀,脖子上挂着的绳索,撇了撇嘴没说话,以前他试过,几十斤重的大砍刀拿起都费力,很难想象这家伙舞起来虎虎生风是什么感受。
嗯...也对,十六岁就一米九几,能有多费力?老雷一家祖辈都是壮汉,能出个清秀少年郎才奇了怪了。
“那这两个小狼崽要怎么处理呢,养着还是杀了?”
高壮少年刚刚说完,巨狼就动弹了下,努力撑起头来看着他们,断了的后腿拖在地上,前腿半弯着跪在地上,眼中泪光闪烁,人性化的目光中充满了...乞求。
雪地里的薄衫少年看着眼神冰冷的巨狼,打了个冷颤,这天...也太冷了吧,都出现幻觉了?这真是真的...成精了?
少年看着手里的银白色小狼崽,沉思了一下,对着雷狂说道:“一人一只,养着吧。”
齐南又对巨狼鞠了个躬:“我齐南说道做到,以后好好待它们。”
巨狼眼角眼泪滑落,一声低嚎后,闭上了双眼,气息全无。
雷狂也一脸诧异的看着巨狼,以往成群结对的狼群,它是为什么落单去单挑大虫呢?灵智大开的狼王,不是应该统领一方狼群吗?
小狼向少年怀里拱了拱,嘤嘤叫了几声,少年轻捏着它银色的耳朵,微笑看着蠢萌的小狼崽。
“我这只叫银耳,你那只叫金刚,大狼埋了吧,别肢解了,给它留个体面的死法...”齐南想起刚才巨狼的眼神,心里实在膈应的慌。他赶紧把被子捡起披在身上,把小狼裹在怀里,跑回了屋里。
“哦。”雷狂向来都听从齐南说的话。
“你的叫银耳我能理解,为什么我的叫金刚呢?”雷狂一脸不解的挠了挠头。
“自己想想...”屋里传来了少年猥琐的笑声。
雷狂嘀咕道:“金刚这名字挺好,挺霸气。”
他提着小狼的后腿四处翻看,不管小狼‘嗷呜嗷呜’的叫声,直到看到小狼屁股后面毛居然是金色的,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脸嫌弃的说道:“真是恶趣味,”
......
回到屋里后齐南把小狼崽放到温暖的火炉旁,扔了一小块熟肉在它嘴边后转向了正忙碌着做早餐的南宫锦绣,她身着薄厚均匀的布衫,身材匀称,即使不施粉黛面容仍然美丽异常,眼神明亮。本是没有吃早餐习惯的她,在齐南的强烈要求下,只好跟着吃起了早餐,然后就形成了习惯,直到现在每日也要吃早餐。
少年伸手抓了个饼在手中,刚出炉的饼极烫,因此齐南反复抛了几下。
在女人嗔怪的眼神下,他笑嘻嘻的说道:“小姨嘞,我就要十六岁了。”
“知道知道,你想走出这个小镇去看看,”南宫锦绣语气平淡的说道。
看着少年大口大口的咬饼,还没嚼碎就咽下,她赶紧递过一碗热汤,宠溺一笑,说道:“说了吃饭前净口洗手,吃东西时吃慢点,没人和你抢,你怎么老是记不住。”
“因为好吃啊。”
南宫锦绣摇了摇头,接着说道:“还有,我说了多少遍了,别叫我小姨,我和你没什么血亲关系,我怎么就成你小姨啦?”
说完她笑着看向眉目越显清秀的少年。
少年即使回答了十几年还是笑嘻嘻答道:“我这辈子只有你这个小姨哎,你不是我小姨,那我就举世无亲了哎。”
说着就自顾自的哼起了‘世上只有小姨好,有小姨的孩子像个宝...’
女子只好抬手轻轻摸了摸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少年,嘴里轻声怪罪道:“你呀你呀,就会贫嘴,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怪说法。”
嘴里责怪,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温柔。
齐南只是把手中的肉沫饼往她面前递了递:“小姨,你也吃。”
女人无奈,小小的咬了一口,转过身笑容更加灿烂。
这十六年来,自己虽然远走异国他乡,可却每一天都过得极其开心。
十六年前,年仅十七岁的自己满身是伤的来到了这个‘民风淳朴’的小镇上,幸得小镇上人们对她关照至极,才得以在这里生存。
十五年前那个早秋的早晨,福至心灵走上了小木桥,在小桥上看到了一个婴儿,从看到的第一眼就感觉他的不一样,似乎和自己很有缘。
从抱起的那一刻,就不想放下了。
她不顾外人的闲言碎语和异样的眼光,主动要求收养这个弃婴,含辛茹苦抚养长大,如今已是翩翩少年郎。
......
齐南看着她的背影,嚼着饼的口中尽是苦涩。
在以往那个世界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温柔,也没有太多有趣的东西,更别提别人无微不至的照顾,这个世界近十六年来绝大多数的温柔都是来自于眼前的女人。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没有灯红酒绿令人纸醉金迷的地方。有的是平淡而不平凡的生活,是更加令人惊奇令人沉迷的世界。
齐南看着忙碌着的小姨,他温柔的笑了笑。
生而知之的自己啊,知道太多小镇的隐秘。南宫锦绣一开始是不会做饭的,都是一点一滴学会的,一开始学的就是烙饼,这一烙,就是十六年。
齐南记得她年轻貌美之时被柴火糊花了的脸,委屈掉下的眼泪;记得她在做饭时频频皱起的眉,依旧美貌动人。
还记得她在打坐修炼之时一听到小孩儿传出的一点声音,便会手忙脚乱的去准备孩子的吃食,从一开始的慌慌忙忙到后来的熟练异常,这是一个女人的最美好的青春岁月,就这样照顾了齐南十六年...
齐南甚至还记得一开始总是有无赖想要欺负她,女子数次生气把他赶出去还是无果以后,直至有一晚,女子出去了一刻钟不到,自此无赖就没再出现过...
齐南知道南宫锦绣是有故事的人,即使她尽量在齐南面前掩藏太多东西,不过她不想说,齐南也不会去问。
就像齐南很多时候说话、做事很奇怪,南宫锦绣也不理解,但齐南不解释,她也不会去问。
在南宫锦绣眼里,齐南从小就是古灵精怪的,总是有不同的想法,总是想着走出小镇。的确,他这样的人,区区小镇是留不住他的,他早晚会离开的。
齐南抱起刚刚吃完碎肉的小狼崽,坐到门槛上,轻轻的摇晃着,他神色恍惚,嘴里轻声念叨。
“你是谁?”
“你从哪儿来?”
“你要到哪里去?”
“你要做什么?”
“这世界到底是真还是假?”
......
南宫锦绣看着少年的背影,犹豫了一会儿,走到他身旁坐下,从怀里拿出一块玉递给他。
“十六年前,我在木桥上发现你时,它就在你手中。”南宫锦绣轻声道。
齐南一愣,伸手接过,仔细翻看这块刻着个简体‘齐’字的白玉,这不是在那个世界时老头子送他的吗?怎么被他带到这个世界来了?
“这块玉不俗,且应该与你身世有关,你要妥善保管。”
“嗯。”
齐南把它收入怀中。
这块玉的出现,至少证明了那个世界不是虚幻的。
齐南怀里的小狼崽也伸出头看着外面细雨朦胧的世界,灵动的眼睛布满了泪水,轻声叫唤着。
南宫锦绣转过头看着又开始发楞的少年,她欲言又止,同为他乡客,她知道该如何安慰齐南,却开不了这个口。
只好心底暗叹,这么多年一直神神叨叨的孩子啊,真是苦命的孩子!
如今长大了,远走他乡的日子总算要到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