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桂英的情报网构建体系中,成都周边固然重要,最要命的区域却是重庆和云南。成都和重庆两个军政府对峙的局面,革命成功数月来悬而未决,尽管双方都以革命军的面目示人,暂时相安无事,但云南的蔡锷曾派兵入川有助拳重庆之嫌,强敌环伺,总是令尹昌衡寝食难安。
重九起义后,云南独立,一省大权尽在蔡锷掌握。武昌起义不久,袁世凯调集兵力进行围剿,蔡锷出兵原是要攻击四川,以解武昌之围。但滇军刚走到泸州,前方传来消息,清朝地方政府太不抗揍,被正手一个嘴巴抽完,还没等革命军反手抡圆,便迅速吿降。四川革命成功了,于是云南没有了继续进军的理由。但围魏救赵这个解释始终难以让成都的大汉军政府信服,乱世出枭雄,各省纷纷独立,谁敢保证滇军不是想趁乱吞并了四川?更令尹昌衡难受的是,虽然蔡锷多次来信解释派兵和撤军的原因,强调不会干涉四川内政,但与此同时,云南方面又和重庆签订了一个条约,声明双方互助,重庆每月给滇军五万两军饷。尹昌衡很想知道,这五万两军饷是什么情况。
川滇疑云未散,北京清帝退位,共和大局已定。为了消除邻居的疑虑,同时也为了保边境太平,撤兵后的蔡锷多次派人调停,力促川渝言和。此时三方利益正在角逐,收集对方的情报,正是李桂英最核心的工作内容。
东家吴友德的院子里因为临时住进了戏班子,又接待了成都学政一行,顿时有些人满为患,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饱满的办学热情。一日三餐,食谱早早定好。除了中午和晚饭,早饭一视同仁,都是家里拿手的豆花饭。
庆典已成,戏班子的文艺助兴工作随之完结,今天吃过早饭,就是他们结账告辞之时。宝玉和赵班主一人捧一个大碗,靠墙蹲着,胡噜胡噜地大口吞咽着东家提供的最后一顿早饭。吃得急,饭太烫,二人埋头一顿猛干,终于吃到满头大汗,胃里再也塞不进去任何东西。赵班主很惬意地打了一个饱嗝儿,算是宣告早饭告一段落。放下碗,他又抄起了手边的水烟,一边往里填烟丝一边问宝玉,“都收拾好了吧?你们再归拢一下东西,别落下啥。我去找东家结账告辞。”
宝玉撑得只翻白眼,一口气顶在胃隔膜附近,胸口憋闷得紧,运了两口气,终于也打出一个嗝儿来,舒坦了不少。“昨天夜里就都收拾好了。咱们这次下乡演出,不管赚多赚少,吃的是真不错。这个东家是个好人。”
“你呀,撑破了肚皮也拦不住你多嘴。”赵班主吞云吐雾赛过了神仙,宝玉是戏班里的台柱子,他有心多加指点着重培养,没准以后这就是下一任的戏班子领导。“你说东家是个好人,那你倒说说,这里谁是能人?”
“自然是东家啊,家大业大。这村里也只能数得着他了吧。”
“你只看到了钱财和家产,宝玉啊,看人不能只看钱。有时候,钱多未必是福。乱世,最后比的是谁能活下去的本事。《桃花扇》里怎么唱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东家不关心庄稼,关心办学,手伸得有点长。”
“班主难道你是说这东家要败?咱们这刚放下人家的饭碗,可还没结账呢。”
“我是在给你说道理,你要是傻,你就去和这家人说。”
“我不傻。”
“傻的都说自己不傻。不傻的倒是天天装傻。”
“你是说小桃吗?”宝玉的人生阅历不深,但是戏文懂得不少,和小桃一样,很多辩证思想都来自戏剧舞台,只不过一个在台上唱,一个在台下听。这一点上,两人或可引为知己。自从遇见小桃,宝玉心里就装进了这个妹妹,他倒也没有吴二那种杂念,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个敢怼天怼地怼空气的村姑。戏班子前脚进村,小桃家后脚出事,宝玉总觉得这里面可能有某种关联,在他脑子里存储的几十台戏里用各种关键词检索一遍,也没有对应上,于是也找不到可借鉴的东西。唯一挨边儿的就是铡美案里的秦香莲拦轿告状,小桃还真用上了,只是目前还不知道效果如何。
“说对了一个。”赵班主点点头,“别小看这个小桃,装疯卖傻的,其实心里全是主意。而且,看面相,她运气应该也不差。”
“说对了一个?还有谁?”
“昨天来的那个女人,就是抢小桃马的那个。”
“你都没和她说过话,怎么知道她是个能人?”
“你没看一起来的几个男人,对她都很恭敬吗?这在前朝,想都不敢想啊。”
“她到底是干啥的?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出来干公事,确实没见过。”
宝玉和班主前院墙根下聊着江湖辨人术,客厅里李桂英正在和东家吴友德商议小桃的事。头天夜里李桂英提前离席后,吴友德曾向成都来的几位打听这位敢与男子同桌吃饭的女人是何方神圣,男女同席在他家里还是第一次。但无论是科长,还是另外几位教员,都解答得含混不清,只是说军政府特意委派下来的,也没说有什么具体头衔,同行来干什么也不知晓。这就更给李桂英增加了几分神秘。
“吴老先生,学校今后全要仰仗你这个地方上的长老多多扶持。老先生能在局势未明之时,便率先剪去辫子,拥护共和,真是罕见的开明之士。有先生若此,谁还敢说我泱泱中华只有横秋老气?”一顶高帽子伴随清晨的阳光,李桂英随手免费送上,吴友德听得浑身舒坦。
“哪里哪里,不敢当啊。老夫凭一己之力这办新学,只是想开化民风,以解村间粗鄙之气。袁世凯大总统曾小站练兵,督办新军,今日方能登基龙庭,我汉人得以重掌朝廷。可见这个新字才是眼下要紧的事。”
投机分子吴友德平时高呼共和维新革命,但其实狗屁不懂,只是认准了老一套要完蛋,迎面刚吹来一阵微风,他就很机灵地转了舵。可今天聊天对象是个真正的革命党。不说正事还好,他安静的存在,宛如包好了的粽子,翠绿的表皮看起来生机勃勃,浑身捆几根草绳更是规矩齐整,但自我谦虚的几句话却很是给力,恰似捆粽子的绳子上了劲儿,一勒,大粽子露了馅儿。
李桂英一听就明白了,这个假共和真有钱,虽然搞不清楚他办学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吴友德张口前轱辘共和,闭口后轱辘朝廷,剪去辫子就说自己是思密达,只是换了身皮,假装高丽,其实还是棵土参(绅)。
对付这种色厉内荏的货色,李桂英迅速拟定了计策,必须给予雷霆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