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先生，现在只有政府没有朝廷。”李桂英纠正道，“新是说体制，从里到外的新，不是换汤不换药。”
“几千年的汤底，全换了怕不是那个味儿了。”
“吴老先生很有见地，愿闻其详。”
“尧舜禹汤，周吴郑王，上有变法，下有活法，中国自古就没少了皇上。大清朝的龙旗和大明朝的不同，到了老百姓这里，也就是多了一条辫子而已。现在不兴留辫子了，可该交的皇粮一粒都不能少，该守的规矩也没变样。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袁大总统和宣统爷都是那条龙，叫法不一样罢了。你们说以后见了官不用跪，可这跪了几千年的腿，怕是没那么容易硬起来。叫皇上叫顺了嘴，大总统听起来也不顺溜，说不准啊，哪天还得改回去。”
“吴老先生此言差矣。即是革命，革的就是这个命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三民主义的核心是民，一切为民而立。皇权不除，民自涂炭。孙中山先生和袁大总统莫不尊崇此思想，才得万众拥护，造就了共和。如今剪去的不仅是辫子，还有奴性。跪着的奴才，站起来才是尊严。”
“大人，我不晓得该如何称呼你，还是叫大人得体。依我看来，辫子剪得，是因它看得见。你说的奴性，是在心里，怕是去不掉。城里怎么闹革命，我知之甚少。但于这乡间，没人谈论尊严。只要不饿死人，田里有收成，跪或不跪，倒也无足轻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死人是站不起来，也跪不下去的。”
“三民主义中恰有一条，便是这民生。同盟会的口号里，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前三项都已成功，只留下这平均地权还需时日。”
“平均地权？怎么平均？”
“人人有田种，有饭吃。”
“我的田要分给他们？”
“倒也不是凭白分你的田。是要你把所有的田地估价呈报，政府征收税赋，以后如果地价涨了，涨价的那部分钱财要归政府。”
吴友德长出一口气，“兵荒马乱的，地价还能涨？估价呈报而后缴纳税赋，还不是我说的交皇粮？汤底没变，换了个说法嘛。我还以为又是太平天国那一套呢，直接分我的田可就不讲理了。我的田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那么吴家老大的田是怎么到你名下的，还有吴三的房产。”李桂英终于等到了机会。
“自是他们经营不善，欠下债务，用地产偿还。”
“吴老先生好手段。看似不容辩驳，其中的奥妙怕是见不得光吧？”
眼见话锋尖锐，吴友德连忙招呼家仆换倒换热茶，利用这个间歇，也好整理情绪，免得言多有失，得罪了这位来者不善的女大人。
“大人，请用茶。”
“吴老先生是要逐客吗？”
“岂敢岂敢，大人误会。乡间风寒，饮热茶为好。”
“即是如此，谢过老先生了。另有一事，我还需向老先生求教。”
“请讲当面。”
“吴力杀人一案，为何不报官？”
“无官可报啊，大人。革命党把衙门占了，县太爷是死是活我们都不知道，吴力该送到哪里去呢？”
“无官可报不等于可以私设公堂，听说你组织了祠堂公审。”
“这个犯法吗？”
“如果都可以私设公堂断案，那么还要官作甚？”
“可是我找不着官啊。”
“荒唐，这也可以称为理由？吴力头天犯案，你第二天就聚众审问，为何如此着急？案情不明，断之不下，你为何又让吴力回家，不继续看管？国民政府虽然一时还未委派县长，但先捉后审，审不明白又放，你既然说天下还有王法，那这王法岂能是你定？”
李桂英连珠炮般一通问话，直听得吴友德汗如雨下。私设公堂之罪可大可小，说小了可以是维护乡里秩序，说大了就是藐视王法。李桂英的口气里，满满的问罪之意。
“李大人，请恕我无知之罪。作为村里的一员，实不愿出此命案丑闻，时间拖得太久怕是要张扬得百里皆知。更何况学校庆典在即，我也是想即时了断，以免误了大事。”
“念在你办新学有功，所说还算有几分道理。这个事容我回去汇报相关主管再做定夺，倒也不见得就要即刻拿你问罪。”在气势上占了上风，李桂英有意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多谢李大人体谅，还请李大人回成都后多多美言。我吴友德为了村里鞠躬尽瘁，为了新学死而后已。”
“吴老先生切记，新社会人人平等。你功过能不能相抵我还不知道，但奉劝一句，今后少干巧取豪夺之事吧。”
吴友德夺田占屋之事自是没少干，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李桂英是在诈他。只因李桂英知晓这一方的土豪劣绅，无不用此手段，随口一说，便切中对方命门。
“是是，李大人金口玉言老夫铭记在心。”
“吴老先生于共和还是有功，虽然你我对新政的认识还有偏差，但这不能抹杀你兴办新学的功劳。言归正传，那你看这吴力的案子该怎么办呢？”
“全凭李大人做主。”让李桂英又捧又打的一番话，吴友德哪里还敢再做主张。
“你既然叫我一声大人，那吴力杀人一案我说个建议，吴老先生你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岂敢岂敢。”
“吴力杀人有罪，但吴三犯罪在先。所以让吴力偿命肯定是谈不上的，最后要如何定罪，我还要把他带回成都听审，然后才能判决发落。”
“理该如此，李大人办事妥帖。”
“吴三也没有后人，事实上吴力也可算作继子。让吴力夫妇二人执子之礼，妥善安葬吴三。小桃说她也还有点钱，全用作后事开销，所余银钱尽数分给三个叔叔，算作对家属的补偿。如此一来，于法于情，都算有交代。”
“还是李大人考虑周详，老夫受教了。如此安排最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