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算不如天算
到了吴嫂子爹这一辈儿,又赶上了闹义和团。张恩达几个儿子无一例外,全投身其中,舍生取义要灭洋,至于是否真心想扶清,又有谁知道呢?
吴嫂子出生的时候,正好是张家大伯被人抬回家那天。大伯有自家兄弟撑腰,人又凶悍,生前已是成都一个拳坛的大师兄。半个月前出征祭坛的时候,抢得中路军的旗号,带领一帮兄弟攻打内江知府衙门。怎料平时拥有刀枪不入法术的大师兄,一到了正经战场就漏了馅儿。虽然有灵符和鸡血加持,但大师兄似乎还是不禁揍,更何况这早已是火器的时代。光着膀子的他刚冲到护城河前,正想奋力一跃,城头上的官军一阵排枪打来,一颗子弹正中眉心。
从此,吴嫂子被张家视为不详之人,拳坛的二师兄们更是认为,出师未捷,家中先见血光,是这个女婴克死了亲爹。要不是当妈的拼死相护,恐怕这孩子出生当天就得被祭了天。
在残羹剩饭和全家人的冷眼中度过九年后,她被卖给了吴家当童养媳。
吴家当年在乡里有两间房几亩薄田,算不上清贫,家中虽无余粮,但日子也还过得去,尚可果腹。当家的掐指一算,等儿子长大了再娶媳妇,没一头牛钱的彩礼怕是找不到合适的姑娘。现在这丫头养到十五岁,自己儿子也十三了,六年她一个人吃不下一头牛,而她年纪虽小,但还能干活呢。至于这小女子的出身如何,管她的呢,拳匪多了。要说赶尽杀绝的,也就拳匪后期直隶一带的袁世凯。而别的地方只要不造反,举刀杀洋人,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杀完洋人后,放下刀子,拿起锄头,就还是良民。莫说老佛爷那边默认义和团的行为,各地官府也有自己的算盘,这要是杀光了,于田赋可是损失呐。这次大师兄们猪油蒙心,去打衙门,纯粹自寻死路。
吴家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刚西狩完回到北京皇城里的老佛爷,却正在暗自琢磨着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既然拳民指望不上,又惹得八国联军杀进了北京,那就不如先除了匪患,以换取暂时的平安。且不说,灭绝匪患,也是答应了洋人的撤兵条件之一啊。
剿灭匪患的圣谕一下达,义和团立马灰飞烟灭。一年之后,当初被视为不详的吴嫂子,神灵护体般的成了张家唯一活下来的人。
吴家英明啊,几乎是白捡了一个童养媳。但天下的事是何其公平。你这边占了便宜,那边就有一个窟窿等你去填。吴家那几亩田,其实早被村里地主看上,这下因为通匪之罪,一经恐吓,顺理成章地被强买了去,买家说的好,“乡里乡亲的,我也不能把你往绝路上逼”。于是,吴家转眼成了佃户。
当家的想不开,不出一个月就气死了。而吴嫂子的家族基因在十岁的时候就显现出来,自此开始了她彪悍的一生。
下地干活,伺候小丈夫和婆婆,成了吴嫂子全部童年生活。等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吴嫂子心里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吴嫂子十五岁已经出落得像十八岁的女人了。婆婆是过来人,眼看这丫头的胸脯一天比一天大,自己孤儿寡母的,虽是长辈,但完全压制不住这个儿媳妇,于是担心留不住她,想赶紧让儿子和她圆房,把生米煮熟。
吴嫂子已经给小丈夫洗了几年澡,男人什么样儿大致也心中有数。这天给小丈夫洗澡时,她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异样。那是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说不清是为什么。天还热,水不凉,她浑身冒汗。而大木盆里的小丈夫,还在撩水玩。“别动,给你洗后背”,她已经耳朵发烫,那个还没长毛的男孩仍在玩水。她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也不能去问婆婆,那个女人虽然对自己不凶,可也不能算好。她很想把婆婆当成妈妈,那该多好。就算张家的人都还活着,她也不想再回去。现在这个家,是唯一能收留她的地方。只是,一切都要靠自己,婆婆和小丈夫全都指望不上。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来到这个家,他们为什么要买自己。
“呸”,她从面红耳赤中惊醒,“就知道耍,把水弄得满地都是。”她把麻布用力扔在男孩后背上,伸手拧他的耳朵。婆婆闻声赶过来,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见儿子低着头也不敢说话。母子俩僵在那里,默默地看她倒水,收拾,然后一语不发地回自己那个屋子睡觉。咣当一声,屋里的人重重地扣上了门栓。
吴家的三叔是个精壮的汉子,也是同一个地主老爷的佃户。虽然自己穷得娶不起媳妇,但家族的血脉相通,就有了经常走动的理由。嫂嫂守寡时还年轻,三叔正是体力充沛的年纪,躺下就想女人,可把全部认识的人都想一遍,头几年时想这个嫂嫂,但最近这两年,侄媳妇的影子开始逐渐在他脑海多了起来。而那个嫂嫂,“哈戳戳的”,吴三叔很不忿,“生下个娃儿也随了她,就他妈的像个软鼻涕。可惜了那么个能干的媳妇。”
三叔穷是有道理的。这年月,勤劳不见得可以致富,但懒惰,一定会受穷。三叔没他死去的哥哥勤快,当初分家后,他开始了自由的生活,野蛮生长。没家长和大哥管了,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三叔分家得来的几亩田,早就败光了,因为偷懒,连佃户的身份也快保不住了。地主家说的好,“我也不能把你往绝路上逼呀”。其实,三叔最后的护身符是他那两间破房。房子本身不值钱,但是位置好。今年的租子十有八九是交不上的,秋后,三叔不仅会被夺佃,这房子也得换主人。
从镇上到乡里,如今正在闹新政,主要是要办新学。三叔这个房子,离大路近,重新翻盖一下,就是乡里的小学校址。乡里乡亲的,地主再有势力,也不能明抢不是。而这个小学,将为此地培养人才,抢吴家田亩的地主,还幻想着体面一些,当乡绅,当族长。所以,办新学,他是支持的。那份体面,可不是钱能买来的。至于这校址,顺水推舟之事,他也是手法娴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