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只回来一条腿
无论什么年代,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最好的年代,对于有些人来说却是最坏的年代。世间种种,总是因人而异。
吴昆今天心情不错,脚上的马靴被鞋油打得锃亮,甚至可以折射出他的笑脸。褡裢里的二十块袁大头随着他的步伐起伏,两脚踏上望月楼一楼楼梯的时候,他故意用力跺了两脚楼板,回头看了看一楼的散客,他就是想知道楼下这帮还算有俩糟钱的食客,听到他口袋里哗楞楞银元作响时,是何种表情。
望月楼在正大饭店的斜对面,都在太原正泰街上。正泰饭店是晋绥军高级军官们去的地方,吴昆作为一个副连长是不敢去的。“吃个饭还要站起来敬礼,不是老子没钱,是太麻烦”,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喝上半斤汾酒,再去巷子里看看柳叶儿。”
一想到柳叶儿那两条白花花结实的腿,吴昆感觉小肚子有点发热。
吴昆是四川人,这些年一直在山西混,口音越来越轻,但他始终很讨厌太原话,语调软绵绵的,尤其是男人说的时候,他真想照裤裆踹这个憨娃儿两脚。
跑堂的小二笑着迎了上来,“吴连长,今天没雅间了,您靠窗户坐行不行?透亮,风凉,楼下看着也热闹。”
吴昆抬手弹了小二一个脑崩儿,“龟儿子,就你机灵。”
小二揉了揉脑门,心里骂道:“我日你妈,就知道欺负爷,爷一会要不给你菜里吐两口,爷是你养下的。”脸上却陪着笑说:“半斤汾酒,一个旱火锅,再来一壶碧螺春。没变哇?”
吴昆说:“烧肉给老子弄肥点儿。”说罢,伸手又要弹,小二一溜烟儿地跑了。
靠窗坐下,吴昆用手捏了捏褡裢里的袁大头,拍着大腿打点儿哼唱起了《送郎调》。
一送小郎箱子边,箱子底下两吊钱,
一吊一百做路费,余下九百买三弦。
二送小郎出绣房,手板门房哭一场,
小郎出门大喜事,莫拿眼泪送小郎。
三送小郎堂屋中,郎端酒壶妹端盅,
郎端酒壶有酒吃,妹端花盅一场空。
……
一个四川人在太原,唱着云南的民歌。一个晋绥军副连长靠倒卖军火一年的工夫就攒下了两千多块大洋。吴昆有理由得意,出了军营,他按耐不住地想炫耀。光宗耀祖这事儿算个球,有酒有肉有女人,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出门不被人欺负,你还能要求啥?
吴昆出生在昆明,家里除了他还有个妹妹。他老子养着一匹马,跟着马帮贩茶叶。东家看他挺老实,人也勤快,就算是让他挂靠在自家商号下,有生意时带上他一起走货,闲时他就去人家里帮忙养马。管饭但不给工钱。
老吴大字不识,图省事儿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吴昆五岁那年,老吴跟着东家的马帮出门就再也没回来,不,是回来了一部分,那是一条人腿,拖在马镫上。老马识途,不知走了多少里路才跑回了家。吴昆家认得那匹马,也认得那条腿。
第二章好汉的头不能落地
当年为了逃佃,老吴带着老婆和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也就是那匹马,从四川到昆明落脚。
认出那匹马和那条腿之后,全家人抱着那匹马大哭。五岁的吴昆略懂事儿,明白是爹没了。妹妹吴月才两岁,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但那号丧的动静整条街都惊动了,吓得她也只能跟着一起哭。
说起吴昆妈,吴张氏的祖父张恩达,那可不是一般人。十八岁就作为帐下亲兵跟随石达开入川,队伍行至四川古蔺县桂花场,石达开偷得数月闲,整日带几个亲兵四处游览。刀和血的日子一旦逐渐离开生活,情和欲难免开始反复撞击这些年轻的躯体和心灵。一日外出,张恩达眼见溪边一洗衣的小姑娘生得面嫩,竟借故解手脱离石达开的视线,将女娃拖入树林尽行好事。
女娃呼救的声音引来救援,但为时已晚。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初享人间极乐,怎奈空有一身的力气,只晓得直捣黄龙,在女娃的挣扎与呼叫中,一触即溃丢盔卸甲。前后不到一袋烟的功夫,附近赶来的村民便将这个已经了事但意犹未尽的亲兵绑了起来。
石达开兜头一脚踹在张恩达脸上,“你死在战场上多好”!四周的老乡顿时安静了下来。石达开转脸抱拳,对老乡们说:“今日之事,我自有交代。这个畜生我一会就亲手宰了他。那个女娃的家人何在?请随我回帐,好赔些个银两以谢骚扰地方之罪。”乡下人情绪激动之下捆来案犯,等真见到了翼王,早慌得手足无措。石达开话说得好听,但谁敢去领那银子呢?
人群里有胆子大的,和女娃的爹略一商量之后,大声喊道:“全凭翼王做主。赔偿之事再说吧。”
石达开话不多说,拱手一揖率众告辞。当年的义和团,并非善类。乡民们虽然气愤之下拿住了这个小兵,其实心里怕得很。石达开率部驻扎于此,扰民的事时有发生。义和团的名声太臭,所杀之人根本没有好坏的区别,只看钱粮多少。这次驻军时间略长,石达开也是有意约束部下,不想把地方搜刮得太狠,毕竟还不到开拔的时候,总得有民夫来劳作干活。否则搞得老百姓带着粮食全跑了,他在这地方也就只能休养,谈不上生息。至少还得补充兵员不是?所以,今天的石达开,完全就是作秀,离开拔之日越近,他就越显得义字当头。犯事的又是亲兵,打起仗来,那是要替主将挡刀枪的。爱亲兵如子,是每个为将者的入门课程。否则,敌人的刀枪过来,亲兵不迎着上,而是一个侧身……
兵营后山,是杀人之地。被捆着来的犯人又被松了绑,两名押解的亲兵塞给他一个布袋,“翼王有令,带上这三十两银子去求亲。成了,带上那女子远走他乡不要回来,以保得那女子名声。不成,给人家留下银子,你自行了断。”
十六年之后,成都“教案”愈演愈烈。犯案众人中领头的叫“恩达”,武艺不俗,对有关洋教的一切都手下无情。在他心里,只有天国,没有外国。他的希望就是早日与兄弟们天国相会,他的魂魄十五年前就留在了大渡河,那里是他的翼王被俘之地,那里是他的兄弟们涂炭之所。
在成都,他亲眼看到了翼王被凌迟,一刀又一刀,三千刀……他的拳头紧紧握着,不停地滴血,因为指甲深深刺入了掌心。杀!要完成天国的使命。杀!为了报答当年的不杀。
终于,血腥的杀戮变成了麻木的滥杀。张恩达和他的护法们误杀了成都知府的儿子,这位可怜的少爷被杀的起因,是他那块过于招摇的怀表——中国人不做怀表。
知府自掏腰包给绿营送去十万两军饷,绿营出兵了。事实证明,碎成豆腐渣的正规军,一旦有了强烈的战斗意志,更何况这是发财的意志,便足以在瞬间让各种师兄们灰飞烟灭。张恩达人生第二次被五花大绑进了军营。只不过这一次,再没人给他脸上来一脚。
行刑那天,张恩达的妻子,那个在溪边洗衣服的女娃,不顾一切冲进了法场,“恩达,我不会改嫁。几个娃我都让他们去学武。等你见到翼王,替我磕三个头”。
刽子手把刀一横,“说完了吗?让开”!
当年被张恩达侮辱了的女人,撩起自己长袍的前襟,两手攥住衣角向前撑出,大喊道:“好汉的头不能落地!”
刀光一闪,张恩达的人头被凌空接在那女人的怀里。没有了身子的张恩达,在老婆的怀里眨了眨眼,算是告别。
然后,有人过来抓起这颗头颅,挑在竹竿上,走向了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