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两口子误打误撞被卖入辎重营的时候,老家的三叔正蹲在东家的堂屋地上唉声叹气。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拿房子抵租子。好吃懒做的三叔终于没能逃出东家设下的套儿。
怨不得东家。城里在闹革命,杀人不见得偿命,欠债未必还钱,早乱成了一锅粥。可这里是宁静的田野,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听不见枪炮厮杀,只有牧童的歌声在荡漾。有些规矩估计要变,可是欠租这事,绝不能改。
东家到底是见多识广之人,这几年,特别是最近一两个月,受到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的影响,他办新学的想法更加强烈。
如今宣统爷还没颁布退位诏书,可东家早就有了改旗易帜的想法,随着成都那边事态的发展,他的革命进程也加快了不少。他的理由很简单,闹共和那些人有枪有钱,自己的命和对手的命都不稀罕,必能成事。租子交给谁都是交,眼瞅大清这个招牌要完蛋,谁先投靠新主子,谁就有从龙之功。赵尔丰被杀,成都失陷,消息传到乡里的第二天,东家做出了正确的判断,身子一软正式倒向了革命党。剪去辫子,昭告乡里,老子也共和了。
听说革命党里,冲在最前面的都是些学生娃。一百个里最后能活下来的那一个,基本可以确保功成名就。为了这百分之一的希望,东家愿意奉献出百分百的热情。乱世,才是投机的最佳时机。至少,培养出一批以后能上得了台面的学生,对自家也是个照应。朝中有人好办事,为了家产传万代,东家必须提前布局。没办法,以前那些当官的朋友,已经有被枪毙的了,还剩一部分,估计正走在去刑场的路上。
只剪辫子是不够的,辫子人人都有。办新学才是迅速向新政府靠拢的投名状。活该吴三不争气,交不上租子拿屋子来还。那地方改建一下,正好办了学堂。花不了几个钱。
一提到钱,东家想起了给川汉铁路入股的那一千两银子打了水漂,着实有些肉疼。眼瞅那都是前朝的事儿了,还是先想办法靠拢本朝的官吧。
“吴三,咱们有约在先。你的租子交不上来,走到哪儿去都是理亏。你说这事怎么办?”东家稳坐钓鱼台,就等吴三自己提用房契抵租。以他老爷的身份,又怎能干那强取豪夺之事。
“能不能宽限几天,容我想想办法。”吴三叔央求着,希望再赖些日子。
“吴三,不是我说你。我就是再给你十年,你也还不上。借给你种地的种子都能让你吃了,你拿什么还?说起来你们老吴家,一个你,一个你大哥,我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你是整天游手好闲,占着我的茅坑不拉人屎。你大哥家,孤儿寡母的,我有心帮扶。借了小桃一匹马,两块大洋。这都快一百天过去了,连个人影都没有。以后你可别叫我东家,你们才是我东家,我是给你吴家做工啊。”说到伤心处,东家几乎掉下泪来。
“东家,你行行好。要不你把我送官吧。”
要是知道小桃两口子在成都哭着喊着要坐牢的事,东家简直要怀疑动不动想坐牢是老吴家的门风。
“吴三,你想得倒美。谁不知道眼下总督死了,知府逃了,咱们这县令吓得闭门不出,我把你送官,送给哪个官呐?”
“东家,那你说怎么办吧?我是身无分文,光棍一条。”
“和我耍青皮?老子吃火锅,你吃火锅底料。”东家一发怒,沧海就一声笑,“嘿嘿,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来人,把吴三抓去祠堂吧。”
一听要去祠堂,吴三秒怂。在这个地方,祠堂是比公堂更严酷的所在。一般的民事诉讼,在官府里上刑无非就是打板子。而假如进了祠堂,可能面对的是更严厉的惩罚。在这个穷困的时代,一个人要想活下去,不仅要靠粮食,也离不开脸面。
吴三完全可以想见,东家会用什么样的法子来折磨自己。自己不交租子,确实理亏。去了祠堂,怎么罚,罚多重,那就是以东家为代表的一小撮黑恶势力说了算。更要命的是,他将被所有的观众羞辱。同情心,在弱者那里只会施与比自己更弱的人。他吴三,好吃懒做,活该!
“东家且慢。”每逢大事有静气,吴三叔到底也算不白混了这些年,在屁滚尿流的危机时刻,他找到了厕纸。
“想我吴家亏欠你这么多。那这些事就由我吴三一人承担。我欠你的租子,和我侄儿家欠你的两块大洋,还有那匹马,咱们就此一笔勾销。”吴三大义凛然,拱手一揖,“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了。”
东家抄起桌上的茶壶向吴三扔了过去,“我日你妈的吴三。你没说拿什么还,就想跑。”
吴三闪身躲过飞来的横壶,面不改色,“我还有房契。抵给你。”
东家伸出大拇指,“我敬你吴三是条汉子,敢作敢当。你回家取房契来,咱们再做商量。”
“咱们可说好了,我的租子,还有我侄儿借你的钱和马,全都一笔勾销。”
东家的脸又耷拉下来,“吴三,我还得日你妈。”
吴三干脆利落的往地上一坐,“来,捆我去祠堂。老子不还了。”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账房先生眼瞅这事成了死局,开口说了话,“我看有得商量。房子作价,和租子相抵,如果有余钱,再折抵吴三侄儿家的债。”
“那要是没有余钱呢?”东家和吴三异口同声地问。
“算我没说。”账房先生想一推六二五。
吴三的房契拿来了。东家再次重申,“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也不能占你便宜。这是我请来的房产经纪,给你房子作个价。”
东家看出吴三的无赖相,也是怕他反悔,于是作价的过程果真公开公平公正。七算八算,吴三叔的房子不仅成功抵扣了两家的全部债务,竟然还能有三块钱的富余。东家是个爽快人,当即签字画押,归还了小桃留下的欠条,连同三块钱,一同交到了吴三手上。
“想不到你吴三还是个仗义之人。”
“横竖是一刀,不如帮帮我侄儿。”
“吴三,我倒是有几分佩服你了。”
“东家,我这边的佃退了,明年我侄儿的佃租估计就是我的事儿了。”
“你这真是好人做到底啊。今年的事儿管完,还要管明年的。”
“那你瞧瞧。我吴三就是这么重情义。”说完,吴三叔再次拱手,“我先走一步,以后有什么事,去我侄儿家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