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然嘱咐了医生护士,又告知了警察有事立马给她电话后,向病床上的女人告别:“妈,对不起啊,工作上的事必须要我马上回。医生说已经没大碍了,我也拜托了警察们让你再多休息一天,我……”
“去吧。”胡惠林看着她欲言又止,在黎然快要走出病房时叫住她:“小然……多穿点,多吃点……别减肥,知道吗?“
黎然握住门把手不敢回头,怕女人看到自己红了的眼眶。她很久没有听到妈妈对自己的关心了,她拿出小时候对着妈妈撒娇的语气嗔怪:“这叫赶时髦,不时髦一点谁会看上你女儿呀?”
胡惠林看着背对自己的黎然,刚进牢那年她还仿佛没有长大的小孩,现在看来,已经像个成熟大人了。
“我走了妈,有事让警官及时给我打电话哦。”
黎然没有回头地离开,她怕一回头看见妈妈流露出的关心眼神,就忍不住想卸下伪装。
黎然没有告诉小顾两人,也没有告诉莉莉,买了最晚一班回柏城的车票,坐在候车厅持续拨打姥爷的电话。
老人没有接,这次打了十多次都没有人接。她再打易晓的电话,也没有人接。她又给他发了很多条短信,没有人回。
离开车还有一小时,她焦急地起身又坐下,想要时间过得快一点。
几乎是手机开始震动的同时她接了起来。
“黎然,你去哪儿了啊?”小顾和陶圻站在病房外,听说黎然有事先走了一脸懵。他下午本就打算返回梧市,被莉莉的威逼和陶圻的不介意挽留了下来,这倒好,他们在这儿等半天,她自己先跑了?
小顾有些生气地拨通她电话,在电话这头着急忙慌说一通,那边的人却淡淡地说了句:“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先走了,你们回梧市吧。”就挂掉了电话。
小顾拨通莉莉的电话抱怨,莉莉感到惊讶的同时又开始担心黎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问下黎然去哪儿了啊?”
“我哪知道去哪儿了?跟我说了一句话电话就挂了我怎么问?”没休息好的他莫名烦躁,陶圻虽也有些不满,还是克制住情绪询问了门口值班的警察。
“工作?”警察告诉他说是工作上的事,陶圻皱起眉头。
黎然盯着手机生怕错过一通电话,盯到眼睛都有些涩了还是没有人打来。她想起邻居乔阿姨,翻了很久找到她女儿微信,她犹豫几秒按下语音键。
“喂莎莎,我是黎然,隔壁黎老爷子的孙女……”黎然几乎不断气地快速解释了想要乔阿姨电话的原因,莎莎挂掉电话发来一串号码。
听得出接起电话的人刚从睡梦中醒来,黎然抱歉了好几句后说明来意。
“阿姨,麻烦您现在去看下我姥爷是不是好好的,然后给我回个电话好吗?”黎然克制自己越来越着急的语气,让事情听起来尽量不那么严重。
乔阿姨爽快答应,穿上外套便往黎然家去。
乔萍站在黎家门外,大门紧锁,里面一片漆黑。她先小声敲了敲门,又喊叫了几声,没人应。她拨通黎然电话:“小然啊,你爷爷是不是已经睡啦?我看灯也关了门也锁了,没接你电话是不是睡了啊?”
“一盏灯也没有吗?”
“没有啊。”说完乔萍还特意从门缝往里瞧了瞧,“我看着一片漆黑啊。”
“……”排队检票的黎然腿软蹲下:“阿姨,能帮忙找人翻进去看看吗?”
“啊呀疯了呀?”柏城乡下的大门修得很高,为了防盗贼还安了些碎玻璃。乔阿姨笑着打趣以为黎然在开玩笑。
“求求您了乔阿姨……”黎然知道姥爷从奶奶离开后,睡觉从来不会关掉所有灯,“……麻烦叫叔叔们帮忙进去看下好吗?姥爷睡觉一定会留一盏灯的……”
电话那头哽咽的声音让乔萍收住笑容,她又凑近门缝仔细看了一眼,的确一片漆黑。
“那个……小然你别急啊,阿姨现在去找人来看看,你先别急啊……”
黎然抱着电话蹲在地上,盯着地面一眨不眨。有人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摇摇头。广播在提示抓紧时间检票,她拖着身子过了闸机。这趟车上没有太多人,她浑浑噩噩地找到自己的座位号坐下,看看手机,依旧没有音讯。
过了半小时,她忍不住拨过去乔阿姨电话,没有人接。她再拨,再拨……等待被接起的过程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列车员查票她也没有听见。
“小姐,车票出示一下。”列车员拍拍她肩。
“你才出事了呢!”黎然仿佛一只炸毛的猫,冲着眼前人乱咬一通。
周围的人眼神扫过来,列车员愣了一下很快恢复镇定:“小姐,我们查票,如果没有买票请补一下。”
黎然反应过来木然地递过车票,列车员检查完快速离开。
乔萍看着门外聚集越来越多的人,有人刚从被窝爬起只在睡衣外套了件外套,有人骑车路过停下往里望,还有人一边哄着闹觉的小孩一边加入旁人的议论……
她拨通黎然电话,女孩焦急地询问进去没。她看看敞开的大门,点亮的灯,深呼一口气抑制颤抖的声音:“小然……你抓紧时间回来一趟吧……你姥爷......没了……”
黎然眼前一黑,极速跳动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抓住不再活跃,周围吵闹的声音慢慢远去,她眼前突然出现小盈和奶奶的身影。
“小然,以后要好好照顾爷爷奶奶,不要顶嘴。”
“小然啊,奶奶不在了,多回来看看爷爷,他是爱你的,只是脾气臭……”
“小然啊……小然……小然……”
黎然睁大眼睛想让双眼盛放更多的眼泪,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乔阿姨在那边叫她的名字,她还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又在议论什么呢?黎家人,又少了一个吗?
乔萍喊着黎然的名字,电话那头却如死一般沉寂。有人说警车到了,她一抬头,便看见警车的光从山那头慢慢亮到了眼前。
“小然…..乔阿姨和几位叔婶会先帮你处理这边的事,你赶早回来吧……趁……”乔萍不忍心再说下去,黎家这几年遭遇的都是些什么事!
“乔阿姨。”黎然盯着对面人衣服上的纽扣面无表情,“麻烦您了。”
……
柏城的风出了名的狠,但她却感觉不到冷。路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瞧,这么冷的天穿个薄衫不要命了哟。
有赚外快的私家车问她去哪儿搭不搭车,她不回答,追着问了一段距离后,司机无趣地骂咧了两句又转向下一个潜在顾客。
很快她就走到了通往乡下的那座桥,这座桥据说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她和小盈还小时,觉得这座桥老长了,现在看来,还不及梧市大桥的十分之一。
她又经过乡下那所已经废弃的小学,小盈曾在这里短暂读过书,她从没有,从一出生父母便带她去柏城市里念的幼儿园。
走过小学,道路两边全是各家各户种的果子,偶尔会有几株野枣树,小时候她和小盈还会拿长竹竿打枣来吃,后来买车的人越来越多,这几株没人打理的野枣树便也覆上了越来越厚的灰。
转过前面那个弯就可以看见黎家的房子了,她停在拐角处,拿手机照了照自己的面容。黑眼圈很重,仔细看还有些肿。其余还好,看不出什么痕迹。
黎家外面没有她想象中的人群,也许清晨大家还在睡梦中,想到这里,她竟然笑了。
看热闹的人,从不负责收场。
乔萍一宿没睡守在黎家等着黎然,她想睡,但想起昨晚的情景就睡不着。黎然踏进大门,家里的狗便吠了起来,乔萍闻声抬头,看见黎然便红了眼:“小然……”
黎然接过乔阿姨的伸来的手勉强扯出笑容:“我姥爷呢?”
乔萍看着眼前的女孩平静得仿佛只是回家探亲,她指指里屋:“他们说车来了就接走。”
黎然以为自己忍得住,但看见眼前曾经威武得谁都不饶的姥爷一言不发躺在那里时,她还是红了眼眶。
警察们说是心脏病,她笑了,问他们这一屋的狼藉怎么解释。
“平时他或者家里人有得罪过什么人吗?比如欠债什么的?”警察们似乎想不出除此以外的其它原因。
“欠了债。”
警察了然地点点头,仿佛这一切便说得通:“因为乡下没有监控,我们正在向所有村民调查是否看见过昨天来这里的人。是欠了谁的债?”
黎然盯着他:“易九。”
警察边听她说在边在本上写写画画。
“但他已经死了。”
警察抬头:“那这……还欠过别人钱吗?”
“是他儿子易晓。”
……
警察的调查在救护车到来时结束了。将姥爷抬走的时候,黎然问能否让他给姥爷洗把脸。医生说一起去到医院,会有人打理。
“我不去了。”黎然不理会一屋人的惊诧,走到里屋拿出姥爷的洗脸盆,去客厅外桌子上拎了一瓶还很烫的水。
姥爷昨天刚烧的吧,她想。
她把已经有些发黑的洗脸巾放进热水,她给他买过很多张新毛巾,每一张都被丢进了垃圾桶。
水温有点烫,她来回换手将毛巾拧干,走到姥爷面前,她对他笑了笑:“姥爷啊,这次你倒是再把我推开啊。”说完热毛巾轻轻覆上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从上到下,从眼窝到嘴角,一处不落地仔细擦拭。
她看到老人的衣领有些污渍,便拜托他们再多等一会儿,她给姥爷换身干净衣服。
姥爷的卧室从奶奶去世后,她便没再进过。打开咿呀作响的衣柜,里面摆满了两位老人这一辈子的衣物。她找了很久,终于找到小时候她考双百分那天姥爷穿过的蓝色毛衫。
换衣服前,她又挑衅了他一句:“平时都不让我碰到你,这下没能耐了哦?”
乔萍见她换得有些吃力,伸手想帮忙,黎然挡住她的手摇头,乔萍抿着嘴别过脸去。
“对了,去到那边见到奶奶,记得帮我问声好。很久没来梦里找过我了。”黎然将以前为奶奶织的围巾缠在他脖子上:“这围巾奶奶走时没带走,你帮我转交给她吧。”
“见到小盈,记得帮我问问她,当初怎么不跟我一起活下来。”黎然忍住哽咽的声音,用笑掩过涌起的那股悲伤:“见到我爸……帮我骂骂他……”
“然后让他下辈子,好好做人。”
黎然给他换好衣服,缠好围巾,又拿来毛巾仔仔细细将鞋边的泥土擦净后,站在一旁静静看了他很久。久到旁人轻咳提醒,她才抱歉地对等在周围的人笑笑说:“麻烦你们了。”
人们默默将老人抬上车,关好门,启动车,向她告别。
她对着姥爷的方向鞠了一躬,眼泪在车辆开走的瞬间掉到地上。
“小然……”乔萍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的能量可以忍到现在,又或者外面传言她与姥爷不合是真的?她忘不了昨夜电话里她的焦急,她想抱抱这个瘦弱的女孩,女孩却摇头笑着跟她讲辛苦了。
乔阿姨终于离开后,黎然坐在客厅外的椅子上盯着门外发呆。右手边就是奶奶吃药的桌子,姥爷常把她从这张桌边拉开到一边。她走到里屋,沙发正对着电视,姥爷可以将同样内容的新闻联播看上好几遍。左边的卧室是她和小盈的,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右边是姥爷奶奶的,从今天起,也不会有人住了。
想到这里,她对着空荡的客厅开始笑着流泪,笑着笑着再也无法抑制地号啕大哭,像极了一个被丢进深山无法走出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