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黑，酒吧门外的灯牌已经全部亮起，花园周围铺满小彩灯，红的绿的蓝的全都有，黎然一直不太理解经理的审美。
“姑娘——抓紧时间啊。”
出租车司机伸头冲她大喊，黎然应声跑进酒吧。
店内的格局被重新布置了一番，移动舞台从角落移到了中央，离舞台几米开外围了几圈高脚桌，桌上还放着精致桌花，看上去不太像经理的风格。
黎然在吧台后面找到了微微，问她借钱支付车费。
微微惊讶之余，拿起手机跟她往外走：“怎么被偷了呢？哪儿被偷的？”
“地铁上。”
“啊？你没锁包啊？”
黎然不想过多解释，看微微支付完后向司机再次道谢，然后和她折回店里。
“今天店里的风格……很不一样。”黎然才发现室内左右两侧都拿绿植围了起来，“今儿包场的公子哥家里做花草的么？”
微微噗嗤一笑：“管他呢，小费别给我盆儿盆栽就行。”
黎然莞尔，走进员工间换上工作服。
七点。
驻唱乐队比平时早地在舞台上准备就绪，经理王向站在门口，身子端正得仿佛第一天上班的保安。
黎然坐在吧台后面数着牙签，猜想今日包场的人是什么来头。
时钟走过七点半，门口走进一个女人，王向同女人交谈了几句，女人转身出了门。
几分钟后，门口涌入一群嬉笑打闹的年轻男女，黎然打量着走进的每一个人。
这个微胖的男人，看起来憨憨的，不像会跟人拼酒的样子。
那个从进门就没停止过谈论的男人，激一下应该能挣一笔。
旁边那位一直笑着不说话的女人……估计待不了多久就得走……
接着……门口进来的这位……
等男人走到光线较强的地方，黎然慢慢看清他的模样，脑子“轰”地一声炸开。男人像是有所感应般往吧台看过来，黎然猛地埋下头。
他怎么在这儿？他不是在柏城吗？
黎然躲在桌后紧张地抠着指甲。外面的交谈声越来越大，乐队突然拨弄乐器发出刻意拉长的躁动音符，她的胃随着这声响一阵痉挛。
“小然，开始工作——你怎么躲下去啦？”微微从吧台外伸头向里望，黎然扯出笑脸：“你先去吧，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没事儿吧？”微微绕一圈走进吧台。
“没事儿。”黎然不知道易晓和这包场的公子哥什么关系，她不敢见到他，也不能见到他，“我今天估计不能喝酒了，胃不舒服。”
黎然额头冒出冷汗，微微搭上她双手一阵冰凉：“唉呀，你这病生得真不是时候，我看今天估摸能挣不少……”
“呵……运气不好……”黎然勉强地回以微笑，“还是谢谢你，今天想起我。”
“哎哟没啥，你赶紧回家休息吧，我跟经理说一声。”微微想扶起她，被黎然用力按住：“我先在这儿缓会儿，你去吧。”
“没事哦？”
“嗯。”
黎然看着微微离开，她想给莉莉发消息才想起手机还在员工间充电。从吧台过去员工间需要穿过几张卡座，不过那几张卡座都很靠后，应该不会碰上。她伸手将盘起的头发解开，起身低头走去员工间。
“黎然！”
她被这大声的叫喊吓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放松身子，转头看见莉莉从几米开外向她走来。
“你怎么来啦？”
莉莉一碰到她冰凉的双手又气又心疼，克制住想要骂她的话：“因为我嘴贱说了不该说的话后联系不上某人，害怕她想不通弃我而去。”
黎然硬是挤出个鬼脸逗一脸严肃的莉莉：“我手机没电断掉了，一直在里面充电，现在正想回去给你发消息呢。”
“怎么？告诉我你辞职了？”莉莉看见她的那刻便知道她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悬着的心放下，便又开始数落她。
“你在这儿等我下，我换好衣服就回家。”
“真辞了？”莉莉惊讶地瞪眼。
“没，今天不上了。你在这儿等我啊。”
莉莉白她一眼，坐在最靠近员工间的空座上刷起手机。
黎然换好衣服出来却没有看见莉莉，拨电话一直无法接通，她眉头紧锁，往外走四处找寻。
服务员托着酒从她身旁走过，她转头便对视上那双仿佛能将她吞噬的眼睛。
易晓看见她的瞬间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她含泪瞪着他，跪下求他再宽限一个月的场景。
“这一个月，挺长。”
易晓盯着她冷笑，她全身像被冻住无法出声。易晓旁边坐着的年轻男女识趣地离开，黎然想逃，却无法动弹。
“你妈还没出来？”易晓往外坐靠她更近。
舞台上的乐队很吵，黎然却能听清他不费力气说出的每一个字。
“你妈知道你爸死了吗？”
“你妈知道你爸还不起钱，撞死了我爸吗？”
“你他妈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吗？！”
易晓将桌上的酒杯用力拂下，溅起的碎玻璃滑过黎然的下颚，冒出一点血珠。
黎然很庆幸是在酒吧遇见他，这里再大的声响都会被瞬间淹没，让她得以保留一丝自尊。
包里的手机开始不停震动，黎然木讷地冲他笑：“那你知道我也挺无辜的吗？”
“我他妈管你无不无辜！”易晓起身逼近她：“当爸的没骨气，一死了之。父债女还，天经地义。换句话说，谁让你还活着呢？”
易晓的话每个字都戳进她心窝，谁让她还活着？这个问题她也问了自己无数遍，为什么当初活下来的是她而不是小盈，如果小盈活着，爸爸还会赌吗？还会借高利贷吗？还会去撞死别人吗？为什么老天爷偏偏要让她活着？
黎然抬头看着他：“我还。”
“呵。”易晓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再等一个月？”
“分期还。”音乐声时强时弱，黎然用尽力气对他喊：“要我的命，还是慢慢等，你选吧。”
包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她掏出手机接起：“你先走吧，我上完班回。”
“啊？不是——”没等莉莉说完，她便挂掉了电话。
“选好了吗？”她盯着易晓，眼里没有一丝退缩。
易晓盯着她没有说话，两人对视了很久，久到她恍惚自己只不过在做一个噩梦。乐队换到第三首歌，易晓看着她冷冷地说了句：“滚。”
黎然听话地返回员工间，易晓冲她的背影大喊：“别想逃，找不到你，还有你姥爷，还有你妈。”
黎然没有回头，她不想猜她消失的这两年为什么他没有为难柏城的姥爷。人性的善，她不敢推敲。
黎然拿起桌上的酒木然地喝下一瓶又一瓶，她没想到这个聒噪的男人酒量这么好。本来只有一小桌人在看，后来越来越多人被欢呼声吸引过来围观，她看着起哄的人群恍惚间像看到了当年围在自己周围的人群，他们对着两辆撞得面目全非的车指指点点，对着跪在一旁哭的她评头论足。
“听说黎老三欠了易九好几十万，还不上，直接给，撞没了！”
“是啊是啊，他老婆不是卖假烟被关了嘛！听说给判了四五年！”
“哟真是遭罪，那边是他家女儿吧？”
“是啊，幸好已经成年咯。”
“他们家不还有个老人嘛？”
“那老人性子也烈得很哟，听说不待见这家子。”
“啊？咋的？”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易家母子也可惜咯，家里顶梁柱没了。”
“有啥可惜的，放高利贷的家里能缺钱？”
“瞧你说的！”
“哈哈……”
“……”
黎然闷头又灌下一瓶酒，眼前的人已经开始出现重影。从进酒吧来她拼酒没输过，难道今天要败在这儿了？
她看见几个易晓在人群里冷笑，她扬起空酒瓶扔向他：“笑什么！”
人群被飞来的空酒瓶吓得散开，酒瓶砸在没来及躲开的年轻女人身上，她尖叫着冲黎然嚷嚷：“疯女人你干嘛呢？！”
黎然听见有人在叫，她便跟着叫起来，想把心底的委屈全数吐出。
年轻女人生气地冲上去作势扇她，黎然抬手擒住女人扬起的手傻笑：“怎么谁都可以欺负我啊？”
拼酒的男人见黎然停下，扬起酒瓶挑衅：“继续啊，认输了？”
黎然用力甩开女人的手，转头恶狠狠地盯着他：“我认输？不可能！”说完抓起一瓶酒咕咕灌下肚。观战的人群见两人都有些神智不清，有人怕出事劝阻别喝了，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继续，还有人只是笑着，看跌坐在沙发上的年轻女人忿忿不平摁着手机。
没几分钟，年轻女人揽住上前来的一个魁梧男人用手指了指黎然。男人抓住黎然手里的酒瓶，黎然错愕地转头：“这位大哥，有何贵干？”
男人用力扯下她手里的酒瓶指了指身旁的年轻女人：“你酒瓶砸人身上不知道道歉啊？”
黎然顺着他手指看向女人，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她反应了几秒呵呵笑起来：“哎哟，对不住您了，刚刚手滑。”
“你就是故意的！”
女人想出这口气，黎然见怪不怪地傻笑赔罪：“要不您砸我下，我皮厚，耐砸。”说完递给女人一个空酒瓶。
“哎——不好意思啊各位。”王向穿过人群接过黎然手里的空酒瓶：“我是这里的经理，今天她喝醉了，如有冒犯我替她赔礼道歉了。”
王向冲着年轻女人赔笑：“没伤着您吧？您放心，我会扣她工资的。实在不好意思。”
黎然听见经理要扣她工资的话，从一旁蹿过来：“你可不能扣我工资啊经理，你知道——”
从别桌跑来的微微捂住黎然的嘴，跟着经理一边赔笑一边将摇摇欲坠的黎然拖离人群。
微微把黎然带到室外，吹着冷风黎然清醒了一些，微微嘱咐她几句便跑回店里。
黎然蹲在酒吧门外的大树下，看街上灯火通明，人群往来。有父母抱着孩子过马路，有情侣手牵手逛街，还有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人遛弯。借着未消散的酒意，她开始低头流泪，眼泪滴在围着树木的石头上浸开，她伸手想要抹干，却有越来越多的眼泪滴下。
“嘭。”
有东西砸在外套上发出轻微的响动，她慢慢转头。
穆砾佯装惊讶地走近道歉：“哎哟对不起啊，我以为力气很小的，怎么还砸哭了呢？”他递给她纸巾，黎然看着眼前的脸破口大骂：“你爸妈没教过你路边的石子儿别乱踢啊！”
穆砾蹲下与她平视：“还真没教过。”
黎然看着眼前的双眸，清澈明亮，像没有受过任何伤害的璞玉。
她转回头：“没事，不怪你。”
穆砾看了看酒吧门口站着的几个男人，伸手将女人衣服上的帽子扣在了她头上。
黎然盯着被泪浸湿的石头一动不动，她很享受脑子转得很慢的此刻，因为只有能力专注一件事情。盯了很久，她才注意到旁边的男人还蹲着。
她伸手挡住那颗石头抱怨：“你看什么看？”
穆砾被她莫名其妙的发问逗得一乐：“这石头……你的？”
“不然呢？”
“哦……我以为路边的都是大家的。”
“从今天起，它，就是我的了！”黎然用力指了指石头再指自己，说完拿出手机对着石头各个角度拍了拍，拍完还有模有样地轻轻抚摸：“乖，明天再来看你。”
说完起身，却一个趔趄栽进男人怀里。
男人穿着的毛衣绒绒的，像极了布熊。她抓起一团绒毛在脸上蹭：“小盈……所有的礼物里，我最喜欢这个了……”
穆砾犹豫着要不要拉开在自己身上乱蹭的人，还没动手，怀里的女人便停下动作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