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不讲道理的王爷,开口便是威胁。苏诫不待犹豫,咬着牙齿道:“只是我亦尝闻,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神则灵。先师屈原云‘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合诸花为屋庭,清香高洁,虽无金玉,却‘九嶷缤兮并迎’,得九嶷山神仙恭贺。故而梦得先生曰‘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世人所求,并不都是金鼓馔玉,也有以清雅为好、读书为乐者。”
一番话下来,堂内温度低了好几分。
“你话里夹枪夹棒,是说本王这屋子比不上读书人的‘陋室’了?”锦王脸有寒霜,喝骂道:“你不过一商贾贱民,在本王面前谈读书人,你有这个资格么?”
苏诫冷汗涔涔,“王爷,草民之意,并非如此。草民乃是说,世间既有如王爷一般的乐好富贵之人,也有如朝廷欧阳公类以清雅为趣之人...”
娘的,越描越黑,苏诫直想扇自己嘴巴子。这张不愿落得下风的嘴,也不看看面前是什么人,是该说这种话的时候么...
锦王大怒,冲着苏诫张开嘴,“呸”地吐去几颗葡萄籽。苏诫心里一激灵,灵活转身躲过。
“好个小人,反了天了,你还敢躲。好,好,好...”锦王连道数声“好”,不知为何,脸色竟然由怒转喜。他朝外喊道:“来人,奉本王的迎宾酒上来!”
一位年约李玉婵大小、素衣打扮的侍女捧着盘子进了屋。盘子内有一只玉壶、两只长耳玉杯。走至近前,那侍女似乎十分害怕,娇小身躯轻抖。锦王的眼神看向她时,她更是面无血色。
“样貌不差,倒是正好。”看了侍女几眼,锦王怪笑着拿过壶,从中倒出满满两杯酒,一杯自己拿着,一杯由侍女递到苏诫面前。
苏诫迷茫地拿起杯子,不解其意。刚刚不还气氛紧张得要干架么,怎么一下子画风突变了。低头看了看手中满满一杯酒。酒呈浊色,如月下深潭。我去,这鬼王爷不会在酒里下毒吧?!
想想,也没必要啊!王爷要一刀剁了他,他还不是只能乖乖伸着头等铡刀落下。多省事儿,何必下毒呢。
锦王爷一脸笑容,似乎大度得不追究前事。只是不管怎么看,他的笑容都很诡异。
锦王笑道:“本王的规矩,但凡有客人上门,不论身份贵贱,都得喝一杯迎宾酒,而且得喝完。你今日既入了本王的府,就算客人。小子,你叫苏诫是吧?格老子的,本王知道你饮不得酒。不过,今日你要是饮了这杯酒,本王就不再为难你。你看怎样?”
“王爷说的为难...是任何事都不为难?”苏诫小心翼翼道。
“自然,本王一个唾沫一个钉,元州有口皆碑。记住,要喝完整杯,一滴也不准浪费。”锦王似是告诫道。
你之名声吓得你侄子都害怕,还有什么口碑...苏诫心里小小吐槽了一下。他举起酒杯,道:“那草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小小抿了一口,浓烈的酒香在口腔迸发,又酸又苦,随后一股生平未识的火辣在嘴里咆哮。腹中一团恶气上涌,顶住喉咙,如火山般喷涌而出。
“哇——”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尝滋味,苏诫便受不住,将嘴中的酒吐了出来。喷在地上,滋滋作响。
“这...这是什么酒?”嘴里苦味不消,苏诫疑然道。
眼看苏诫将酒吐掉,锦王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眸子中掠过一丝喜意。“这么好的酒,你却浪费了,可惜了...”又扭头望着站在一边的侍女,眼神诡异,“这么好的人儿,可惜了...”
侍女惊叫一声,“咣当”,手中的盘子掉在地上,玉壶随之壶盖大开,浊酒汩汩流出,顺着昂贵的西域毡毯流至锦王脚下,又被锦王的靴子分开,化成千百股细流,浸入毯中。她的脸苍白一片,忽然双腿跪下,狠狠在地上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小手紧紧抓着毯面,磕得山响,咚咚声一直传到堂外。
苏诫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幕搞得有些懵。
“王爷,这是怎么回事?”他谨慎地问道。
锦王看着他,笑嘻嘻不答,突然大喝道:“好你个小民苏诫!给客人奉迎宾酒,乃是本王的规矩。你将迎宾酒故意吐出,便是有意要破坏本王的规矩。破坏本王的规矩,便是打了本王的脸面,不可不罚!来呀,把人拖下去,按老规矩做!”
“诺!”两名侍卫闪进来,就要拿人。
苏诫来不及解释,方欲反抗,却愕然发现,两侍卫搭也不搭理他,而是径直拖走了跪在地上、哭泣如杜鹃哀鸣的侍女。那侍女被两人拖走,一点儿不反抗,只顾着哭,脸上了无生气,尽是绝望。
外方,一声凄厉惨叫响起,听得苏诫毛骨悚然。不多时,两侍卫进来禀告:“王爷,已将其斩首!”
“什么???你们把她杀了?”苏诫骇得心脏乱跳,手中的双耳玉杯拿不稳,掉在地上,却浑然不觉。脑子里嗡嗡一片,找不清南北西东。那个侍女,方才还活生生的捧着酒,此刻却成了一具尸体?
“你不是亲眼目睹了一切么,还有假?”锦王说得风轻云淡,甚至舔了舔嘴唇,如一匹嗜人的狼。
苏诫不敢相信。他的心脏一阵骤缩,悲哀之感萦绕。只是一句话,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一条还处在美好的及笄年华、并不罪大恶极的性命,就这么消殒在天地之间。
这便是草菅人命么?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印在书册上,竟是如此鲜血淋漓。
“为什么要杀了她?”他哑着嗓子问。
锦王哈哈大笑:“为什么?因为这也是本王的规矩!自立下迎宾酒来,但凡有客人浪费了些许,或者未喝完一杯,侍酒之仆,不论男女、岁龄大小,尽皆枭首!”
“那都是客人的问题,为什么要迁罪于侍酒之人,他们没有罪!”苏诫争道。
“哈哈哈,本王的规矩,难道要你来过问吗!”锦王一点儿不在意苏诫的态度,慢悠悠走到苏诫面前,脸上笑容收起,冷冷道:“苏诫!本王只是想告诉你,普天之下,皇族为上!本王想杀谁,就能杀谁!你敢惹我皇族中人,脑袋搬家,只是一瞬间的事!”
一股气势排山倒海般朝苏诫压去,如同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刽子手,举起沾满鲜血的刀斧,狞笑着欲往苏诫身上劈下。苏诫有些承受不住,倒在椅子上,呼嚇喘着粗气。
苏诫只觉心凉透了,他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王爷想杀了我?”
“本王杀你,有何不可?”锦王狞笑着,钵儿大的拳头扯住苏诫的衣衫领子,“你的记性就如此差,昨日做的好事,今日便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本王的乖女儿,在你月饴楼里受了欺,你忘了吗?该死的东西,你不仅敢让她洗碗,还害得她受了伤!你这贱民,你怎敢如此?嗯?她还替你瞒着本王,哼!若不是见她额头有痕,我与她娘百般逼问,她还要一直瞒下去。你怎当得她如此?”
锦王越说火越大,“十几两银子,格老子的,你这么爱财,本王成全你!等把你的头颅砍下,将它埋在银子堆里,让你死得瞑目!来啊,将这人拉下去砍了——”
“王叔且慢动手!”一道声音远远飘来,李清婉急急从外面跑入,像只着急的燕子。见锦王揪住苏诫,大急之下顾不得许多,拉住锦王的袖子不让他动手。
“婉儿为何到此?”锦王有些奇怪。李清婉拉住他袖子,他隐约明白过来,大怒道:“好啊,你是来阻止你王叔的吗?”
李清婉刚进锦王府,便听得一声“...拉下去砍了...”,芳心大乱,没来得及想理由,一心只想把人从王叔手里救下。听得锦王质问,情急智生,道:“王叔,非是清婉有意要阻您。您忘了先皇爷爷大行时,在榻前和您说的那些话了?皇爷爷教您千万勿要再杀无辜,长行杀戮,必然遭受天谴。当着皇爷爷的面,您也答应了的。如今您却要罔顾昔日言语,将皇爷爷的告诫置于一旁。清婉身为同宗后辈,怎忍得您做此有害无益之事而无动于衷?”
锦王的手松了些,显然李清婉的话让他有所触动,叹息道:“父皇之言,我怎么敢违背?他在世时,我常常做些令他生气之事却不自知。待父皇殡天,我才悔悟,发誓不再随意杀人。只是这人——”
他指着苏诫:“他借着十几两银子发难,故意让婵儿受尽委屈,连身子都带了伤。本王只有这一女,平日含着都怕化了,当做宝贝看待。他凭什么动她?我若是不好好治治他,怎么对得起婵儿?”
“这...”李清婉犯难了。她知晓锦王的脾性,不肯吃亏。但凡吃了一点儿亏,必定要加倍还回去。何况李玉蝉是他的禁忌,任何人都碰不得。努力寻找着理由:“他当时并不知晓婵儿的身份,而且婵儿是有亏在先...”
她说不下去了,细嫩的掌心里渗出些汗水。锦王的一双鹰眼盯着她,里面好似有两把利剑,“婵儿是你同宗表妹,你不帮她说话也罢了,竟替一外人言语、共欺我宗室,是何道理?”
李清婉沉默少焉,哀求道:“王叔,清婉以后辈的名义请求您,放过苏诫吧。或许他有错,但年轻人谁没犯过错误呢?您年轻时也犯过不少错。求求您了。”
锦王似乎重新认识了李清婉一般,对她看了又看,才道:“本王以往认识的婉儿,可是个极聪慧骄傲的女子,从不曾开口求人,你弟阿杰被我打板子,也不见你说半分求情话,今日居然为这小子破了例。”他斜了苏诫一记眼光,明悟道:“你喜欢他?”
李清婉脸上飞起朵朵红云,捏着小拳头不知所措。锦王问得如此直白,叫她如何回答。察觉一旁苏诫的目光扫来,更是大羞,撇过头去,留给苏诫一头秀发。
苏诫自是极为感动,又惊又喜,不知作何报答。一缕情丝在心间某处角落滋生,缓缓温养。
锦王静下心,把前后事情一联系,才看出问题。李清婉匆匆忙忙跑到锦王府来,不由分说要给这小子求情,还知道他叫做苏诫,且清楚事情来由,这里面分明大有文章。再看李清婉一副羞涩模样,要说两人之间没有猫腻,打死他也不信。
锦王一阵气短,想一刀砍了苏诫的心比先前还急迫。格老子的,李清婉是谁?他的王侄女,荣王的爱女,郡主之尊,其灵心丽质,在皇室一帮公主郡主中是数得着的。如此骄女,他苏诫一介商贾、小民之位,怎么配得上?
不行,此间事了,定要和王兄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