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婵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有一个哥哥,年少俊朗,看她时,总是带着淡淡的温柔笑意。
他文采斐然,出口成章,喜欢把她抱在怀里,讲着令她心驰的故事。轻启薄唇,他的声音低缓而有磁性:“今日,哥哥给你讲个灰姑娘的故事吧...”
声音如风,似远似近,从李玉婵精致的耳朵钻入,直入了她的心里。稠密的温暖在心底迸发,让她沉醉其中。哦,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它比七月的微风更舒适,比石头巷里的雨更清凉,比山坡上开满的杜鹃花更称心如意。处在温暖的怀中,李玉婵抬起小脸儿,娇声问道:哥哥,灰姑娘为什么姓灰呀?星空般的眼眸中满是幸福之色...
跳动的烛火闪烁,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苦等着一只扑火的飞蛾。忽然,烛光灭了又起,晦暗模糊散去,哥哥的样貌倏忽清晰,刀削般的薄嘴唇、俊逸淡然的脸庞、温暖而坚毅的瞳仁,古怪的眼神、嘴里的啧啧叹息、意蕴不明的摇头...是苏诫!
李玉婵遽然梦醒,四周光线由白至暗,只有屋内桌上的一盏烛火,与梦里如故。苏诫坐在屋内,一脸奇怪地看着她,他怀中的小女孩儿,眼中满是疑问。
“看什么看,臭男人,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回过神,李玉婵脸上一抹红晕荡开,不择言便骂道。只是声音轻软,恍若撒娇。
苏诫撇了撇嘴。可叹天上仙,开口便落了凡尘,还是头朝下脚朝上脸着地的那种。
“李姑娘有事儿,可进来叙话。”他开口道。
李玉婵嘴硬:“本姑娘才不稀罕和你这个臭男人说话呢。”话是如此,站在外边,她感到一丝冷意,便很实诚地收了搁在窗轩上的手,准备要进屋里。谁知她忘了自己一条腿上有伤,如平常一样步子迈开,结果一条腿承受不住,“啪”地摔倒在地上,轱辘滚了几圈,成了个滚地葫芦。再爬起,灰头土脸。
滑稽的一幕,让苏诫忍不住轻笑出声:“噗哈哈哈哈——”
这下好了,仙女彻底掉落凡尘了。
“臭男人,给本姑娘住嘴啊啊啊啊——”声音之恶,吓跑了一对呆在树上卿卿我我的乌鸦。
介于李玉婵一身狼狈,苏诫便先让她去洗漱一番。等李玉婵洗漱完毕后,给丑儿的喂食也完成了,她被金雕抱着回去了。
回到屋里,借着光线,苏诫看到李玉婵额头上多了一个包,问道:“李姑娘,你额头受伤了怎的?”
说到这个,李玉婵一股子委屈充斥在心,想抱怨,又不知从何说起,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忍着,并未流出来。
才不要臭男人看到本姑娘哭的模样呢!她想着。
见小姑娘娇滴滴泫然欲泣,苏诫很明智地转移关注:“李姑娘还未吃晚饭吧?”
李玉婵还未说话,腹部奏起的交响乐响亮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李玉婵羞愤欲死,怎么今日尽在他面前出丑,难道他是本姑娘的克星嘛!
苏诫并未嘲笑,而是善解人意道:“唔,我一猜就知你不愿和王叔他们坐一起。正好,我给你留了份晚食。”他将李玉婵带到桌前坐下,撤去桌上的饭笼盖子,里面是一份满坛香套餐。香气如海,朝李玉婵飞速扑去。
李玉婵的肚子叫得更欢了。
将筷子塞入李玉婵紧捏着的手掌中,苏诫温和道:“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李玉婵呆住了,她不曾想苏诫会如此。她今日的倒霉事,追根溯源,都是由眼前这个男子造成的。她的尴尬、她的不堪,都被他看去。她觉得委屈、气苦,恨极了他。可是,又是这个男子,在她累极了、饿极了的时候,还关注着她、关心着她。
一时间,百般滋味在她心头混杂,有苦有甜,有痛恨有感动。
“臭男人...”
饿到快要倒了的人,即便是吃白面馒头,也会和吃大肉包子一样香,何况是满坛香。李玉婵好似浮在云端,每一口都幸福得让她晕厥。只以为平日家中的山珍海味、宫廷内的御宴天馐,统统不及眼前这些菜万一。
待李玉婵吃饱,苏诫仔细看了看她额头上的包,觉得并无大碍,放下心来。又听得她说腿上膝盖也摔了,欲看,被她死死按住不从,才作罢。
苏诫安排了隔壁的房间给李玉婵,替她关好门便回去。小姑娘第一次一个人在外头留宿,心头既有几分刺激又有些许不安。在床上翻来覆去,愣是睡不着,一会儿担心有“狼人”偷摸进来对她图谋不轨,一会儿又嫌床板太硬、被褥太旧,一会儿又想起各种神鬼传奇、心里惶恐害怕。直到屋内外完全寂静、连一声窸窣响动都没有时,她才架不住眼皮子打架,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李玉婵食过早饭便离开了。虽然和李玉婵签订的欠条是三日时间,但看她脸上的肿部已然全消,苏诫也就没理由再留她在这里摔盘子摔碗。再者,他也不敢多留。真要扣押小姑娘三日,她家人找上门来,那就完了...
走出街口,李玉婵最后回头望了月饴楼一眼,神色复杂。从袖子里拿出昨日苏诫逼迫她签的欠条,李玉婵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手儿扯住便要一撕。看着纸上铁画银钩的瘦金体,不知怎么,手上没了力气,撕不下去。认真折好,颇为珍惜地又放回了袖子里。
当日,苏诫和李元杰碰面时,问起了李玉婵的情况。
李元杰道:“玉婵妹妹我自然认得,她是我锦王叔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苏大哥,你问她做什么?哈哈,你碰到她了?是不是在她手里吃苦头了?我这表妹,虽然顽皮了点,但性子是好的。她要是有什么让你不高兴的地方,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苏诫苦笑。什么她让我吃了苦头,分明是我让她吃了苦头。锦王的女儿...果真不错,又是皇家子女。唉,这元州怎么遍地都是皇族子弟呢?这才多长时间,和他产生交集的就有好几个。
李玉婵的事根本瞒不住,除非小姑娘主动隐瞒,吃下暗亏。但以她的性子,为苏诫隐瞒,呵呵,可能么?恐怕她巴不得告诉她爹爹、喊她爹爹来报仇呢。
寻常人都知道以直报怨,何况是一位性格恶劣的高高在上小郡主。
苏诫试探着问道:“元杰,不知锦王爷的为人如何?”
李元杰似乎想到什么害怕的事,身子微微抖动几下,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不说不说,太可怕了。苏大哥,你还是不要打听了吧,我怕说漏嘴,王叔又要打我了。苏大哥,珍惜性命要紧,可千万不要对我表妹有什么报复的想法。”
苏诫的心急速下坠,无奈苦涩道:“元杰,不是我要报复你表妹,而是你表妹估计要报复我啊。”
“你说什么?”李元杰大惊,登时从椅子上站起,“苏大哥,你难道冒犯了我那表妹不成?”
苏诫将事情全盘托出。
“完了完了!”李元杰焦急地走来走去,在屋内徘徊。“苏大哥你没事惹她做什么。她是锦王叔的掌上明珠,王叔母更是视她为心肝,一日三呼。你为什么要惹她呢?你为什么要惹她呢?完了完了...”
“锦王叔是我父王的弟兄,性劣嗜杀,骄狂至极,便是我父王年轻时横行元州,也对他有三分惧意。曾年时,他罔顾先皇爷爷旨意,杀了朝廷一位朝廷重臣,被官员联名上表弹劾,差点连食邑都被夺了。近年杀心稍收,不如往年看之不顺眼便杀人,但谁要是惹着了他,他绝不会手软。苏大哥,我恐你有性命之忧啊。”
“那该如何?”苏诫没主意,向李元杰询问。
李元杰想了半晌,到底左右不了,匆匆赶回家去问李清婉。
虽然今日的生意也很是不错,但苏诫根本没心情关注,一天都在想着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麻烦。那锦王连朝臣都能杀,自己在他眼里屁也不算,该如何偷生...
然而等了一整天,左等右等,不见有人前来拿他。就在苏诫以为小姑娘大发善心准备饶他一命时,再一日清晨,月饴楼刚开门,一队凶神恶煞的军士便冲了进来,将所有人都制住,质问苏诫在何处。王逸诸人不敢隐瞒,眼睁睁看着他们去了苏诫的院子。
苏诫被他们从被窝里拽出来,胡乱套上一条衣物,推搡着出了月饴楼,进了一辆马车。临出门时,见王逸几人惶惶不安的神情,他只得给众人以放心的眼神。殊不知,他心里同样的不安。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昨日不报今日报。”他只得安慰自己道。
等候在门外准备吃早食的客人们一个个惊中带奇,即使害怕膀大腰圆的军士,也不免八卦,月饴楼里有人犯了什么恶事,竟惹出这么大阵仗。
行了一段路,苏诫被人带着下了车,站在一处厅堂之外,原来马车直接驶入了一处宅院。虽然军士并未给苏诫带上枷锁镣铐之类限制自由的东西,但眼见他们在门口严阵以待的肃穆模样,苏诫便知道,他是出不去了。
既来之则安之,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经过最初的慌乱,苏诫的心态平静了许多。仔细打量厅堂装饰,他眼中泛着阵阵惊叹。银具彩灯、雕梁丹楹,地上铺着华贵的西域毡毯,堂柱是上点着铜底水晶灯八盏。一应家具都是上好材料打制,部分以鎏金为装饰,雕刻神鸟、麟甲之形,致满堂富贵之气。
“好家伙,天亮了还点着灯...”苏诫咂嘴。这间屋的主人,大概就是锦王了,真是奢侈的生活。
“咳咳...”一声咳嗽打断了苏诫的思维。一个身穿蟒袍玉带、脸有贵气的男子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盘剥好皮的葡萄,嘴里还嚼着几颗。
“你就是月饴楼的东家?”斜着眼瞄着苏诫,男子语气中有不屑,“怎么样,观本王之屋,可还入得了你这小民的眼?别是看花了吧。”
锦王一进来便看苏诫左右瞧着,心下早觉得商人眼短,何况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见了他这精心布置的客堂,就如乡下人进了大都城,看也看不够。如此凡人,算不得人物,可任他施为。
“草民苏诫见过锦王爷!”苏诫赶紧向锦王行礼,而后道:“王爷之屋,金玉富贵尽是,只怕世间少有。我尝闻随侯之珠,白而生光,可以烛室。王爷之室,譬如随珠安于内,湛湛生光,耀人眼目。如此景象,自能花人眼眸。只是...”
“哈哈,想不到你居然识得本王是锦王,不错,有些伶俐。”锦王心里沾沾自喜。不想自家还有这般名声,连一小人物也认得他,当下心情不错。“只是什么?从实招来。敢在本王面前打幌子,当心你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