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词牌名,前唐教坊创制,用来抒写流连光景的闲适情调。“临江仙”雅阁内,挂着一幅用瘦金体写的小词《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作者为晏几道,原时空里宋初的著名词人、宰相晏殊之子。大周立国七十八年,并未出现任何名为晏殊的有名声之人,晏几道自然就不存在了。苏诫很喜欢这首词,写出来挂在这里,不过供自己欣赏,没有拿出去邀名的心思。
瘦金体,笔迹瘦劲、风姿绰约,不至于纤弱巧柔,也不至于刚健如铁板,很是独特。用它配《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别有一番味道。
提起瓷壶倒一杯清茶,正欲喝下,苏诫方才记起,之前在书房的时候,已经喝过茶了。嘴唇并不觉得渴,刚刚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原来,他的魂儿,早就飘到那幅《临江仙》上去了。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一首伤心词,描摹了对往昔恋人的怀念。按理说,活了两世的苏诫,并未有过恋情,甚至连亲情也不曾享受半分。前世的他,以孤儿的身份,茕茕独行了二十余年。现在,再来一世,依旧是连父母的面都没有见着,唯一一个名义上的叔伯苏安,也只是短短数日之缘。
那么,自己为什么如此钟爱这首词呢?
怔忪之间,苏诫突然露出一个苦笑。晏叔原啊,你感觉苦涩的,却是我求之不得的东西啊!世人都以离别为苦,却不知无人可以离别,更能凉透人心。劳劳亭内,别人叙叙话别;而与我告别的,只有丛生的杂草、耄耋的夕阳。
前世,无人与我盏酒话别,无人让我心心念念。前世,我还有什么?
苏诫心中一阵惶恐,觉得世界有些不真实。他的前世,只剩下一片记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没带走一片云彩,便来到了这大周,一个崭新的世界。现在的他,还可以肯定,自己前世的存在。可是再过数十年,他完全融入这片天地的时候,他还会那么肯定前世么?亦或者,当做一场真的梦境?
记忆,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苏诫脸上神色变幻,终于化作自嘲:“呵呵,我要是能再穿越回去,保不得就成了存在主义的文学大家了。”
这一句话,只有二十一世纪的人听得懂。
房间里一阵寂静,只有一个木头般的身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香炉散发出轻烟袅袅,跳着空灵轻盈的无声之舞,凭添了几分孤寂的意境。
赵汉端着酒菜进了“临江仙”,把酒菜放在桌上,撤下托盘却没有走。见他欲言又止的神色,苏诫摆出一个笑容,问道:“怎么了?还有事吗?”
“嗯...”赵汉双手捏着托盘,小心翼翼地问道:“东家,我看你好像不太高兴,是觉得这饭菜不好吗?”
“怎么会?”苏诫讶然。眼前的三菜一汤——焖蒸鹿脯、炙鹅、煮豆腐和梅子葫芦汤,于他而言,已是非常丰盛了。特别是鹿脯,不是寻常货品,可见赵德是花了心思的。“我很满意,你放心。”
“啊...”赵汉的手捏的更紧了:“那,东家是不满意这壶酒吗?”
苏诫倒出一杯酒,一饮而尽,砸吧两下嘴唇,意犹未尽道:“不错啊,这酒是我们平常出售的品种吗?我觉得尚可。”苏诫本不是爱饮酒的人,只是这个时代的酒,度数并不那么吓人,因此他不介意偶尔喝两杯。
“哦...”赵汉的两只手几乎要把托盘捏碎掉:“东家到底不满意我们什么呢?您说出来,我们才能改啊。”
“......”苏诫突然觉得喊赵汉为赵哥是个巨大的错误。这特么是哥?这他么是爷爷好么?之前他怎么就没发现赵汉是这么顽固的一个人呢?这样大的代沟,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
有心想要批评两句,又怕赵汉钻牛角尖。苏诫叹了一口气,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用尽量“和蔼可亲”的声音、以微风送落叶般缓慢的语调说道:“赵哥,我对你怎样你不清楚?自然不会把你和其它小厮同等对待。等赵叔年纪大了,我这酒楼还要仰仗你呢,是不是?再说,赵叔的手艺是顶好的,他做的饭菜,我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高兴?”
“......”
一番好说歹说,苏诫又是笼络又是交心,赵汉才有些“不舍”地离去。
“终于走了!”苏诫觉得肚子都在抗议了。他拿起筷子,吃了两块鹿脯。肉质极嫩,带些甜味,口味近牛肉而无牛肉之粗粝。由于做的好,肉里的腥气几乎祛除干净。整块入口,满嘴鲜香。
“好!”苏诫大赞。
他又舀了一勺梅子葫芦汤。用梅子仁做佐料熬的葫芦汤,梅子的酸味儿散于汤中,既有醋之功效,又避免了醋的苦涩,更使得汤中有一股果子清香,入口清爽。
“不错!”虽然苏诫还不太习惯周人以干果做佐料熬汤的风习,不过这道汤在工艺质量上是难以挑剔的。味道虽然特别,但并不使人排斥。
吃了几块肉、喝了几口汤、饮了几口酒,苏诫只觉得胃口大开,先前的忧郁苦闷尽数被扫尽。以酒为引,鹿肉、炙鹅一块块送入嘴中。直到两碟都见了底,他还意犹未尽。兴致之中,他竟直饮酒觞,以筷子击碗碟而歌。窗外街上的喧嚣、人生百态世相,与他全然无关。若有他人在旁,定会惊讶其潇洒风流: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
谪仙人李太白之诗,常人不能吟,吟而不能知其意,知其意而不能入其境界。此刻的苏诫,却是完完全全地与谪仙心意相通,仿若回到了数百年前的那天,与太白向面而坐,豪饮高歌。
兴之所至,苏诫干脆放开束缚,尽情吟唱,将这几天压抑的心情彻底释放。也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消,赵汉悄悄打开阁门,看到苏诫已然酣睡。
苏诫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窗外金黄灿烂,太阳正和黑暗作激烈的搏斗。阳光由耀眼化为朦胧,如同被调色板点染了多重颜色。朦胧之外,一种诡异的心安。
一股风吹过,苏诫感到丝丝凉意,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披衣起床,走出房门,趴在走廊栏杆前,消化醉酒的余绪。古时的诗人总爱凭栏而望,不是没有原因的。
突兀后面传来一道声音:“东家,您醒了?”
苏诫转头,赵汉正在他后面站着,咧着嘴,脸上带着残留未散的笑意。苏诫一思索,便知道赵汉为什么而高兴。他在“临江仙”内狂放纵歌,赵汉虽不懂,却也能感受到几分兴致,之前心中觉得苏诫哪里有所不满的担忧,即刻消散。
这赵汉,真真是把伺候苏诫当成了人生任务。
“赵哥,何事?”苏诫问道。
“东家,王先生请您去一趟,说有重要事儿跟您说。”
王先生,即王逸,月饴楼的账房先生,自月饴楼开张起便跟着苏安,历经风雨,一向没出过什么大差错。苏安逝去后,苏诫初来乍到,不熟悉酒楼的经营,性子也懒散,干脆让王逸兼了代掌柜之职。诸多事项加之一身,这几天,王逸忙得脚不沾地,只有在每日晚间打烊后、工人伙计聚在一起吃饭时,苏诫才见得到他的面。
“现在是几时?”
“东家,申时末了,马上就酉时了。”申时末,即接近下午五点的时刻。
马上酉时了么?临近晚食的时间,也不等打烊。如此火急火燎,定然不是小事。
进了账房,见王逸趴在桌后,右手提笔,左手打着算盘,十分专注。王逸年过五旬,头发半白、身材清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浑然不似别的老人眼神中有一股浑浊。一双手虽然干枯瘦弱,可下笔之有力、拨算盘之敏捷,无一不显示着充沛的生机。
看着王逸前面堆积如小山的账册,苏诫心底有些惭愧。如果不是他非要让王逸代做掌柜,凭王逸的本事,不该如此劳累。反倒是他这个东家,这几天颇为悠闲。
此刻,王逸沉浸在账本中,随着拨打算盘的手指飞动,思维也更加急促。待最后一笔写下,王逸稍稍松了一口气,捏了捏疲钝的左手。摸到手指有些微微发抖,王逸心中苦笑,还是老了啊。眼中余光察觉有人影在侧,定睛一看,原来苏诫已站到桌前。
王逸刚要起身作礼,卒然看见苏诫朝他微微鞠了一躬,心下一抖,急忙扶住苏诫,声音有些错愕道:“东家,你这是干什么...”精明如他,搞不清楚苏诫的用意。
苏诫脸上,有些许歉然、些许感激。他看着王逸,语气真诚:“王叔,小子初来乍到,这几天如果不是您的尽心帮衬,只怕这酒楼就要关张了。安伯伯也告诉小子,您是月饴楼的支柱,日后,还得多多仰仗着您呢。”
“哈哈...”王逸捻着胡须轻笑,望向苏诫的眼神无比和善。好小子,不枉老苏把这酒楼赠你。若是寻常人平白无故添了一大份财富,不喜形于色,便很难得了。这小子,倒好似丝毫不在意。光是这份恭谨的态度,足以说明他的独特之处。老苏,你这侄儿,确实不俗啊。
王逸越看苏诫越觉得顺眼,如果说前几日主要是公事公办的话,现在真心实意多了几分。
苏诫对王逸推心,确实是知其以前对月饴楼功劳重大,也未尝没有继续让他留下来的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月饴楼换了老板,苏诫怕王逸有出走的心思。
王逸是个精明人,听出了苏诫的言外之意。他敛袖朝苏诫一拱手:“东家,老拙半生在这月饴楼度过,且以苏安兄为知己。苏安兄把这酒楼托付给你,于情于理,我也理解。只要东家不嫌弃,老拙纵是朽年残躯,也会尽心至最后一刻。”
此话说得极为郑重,苏诫听出了话中的誓言意味,心下一松,恭维道:“王叔年富力强,正是龙马精神,何以自谦耶?”
小狐狸!王逸摇摇头,也罢,继任的东家非是庸人,他也能少操几份心。
两人叙了会儿闲话,终于说到正题上。
看着眼前的账本,王逸脸上多了些凝重。他指着核算出的数目,严肃道:“东家你看,自今年开春来,酒楼的生意每况愈下,月月入不敷出,不得不以备用的存银填补空缺。且苏安兄患病半月,花去的银两不少,更是雪上加霜。如此下去,酒楼能否撑过今年都是个问题。”
“情况居然如此严重?”苏诫拧着眉头,盯着一行行清晰地刺眼的数字,心中快速盘算着盈亏。片刻后,他吐出一个疑问:“王叔,按账本上的亏损核算,月饴楼根本就不可能撑过一年。这么说,这种亏损情况,仅仅是今年才出现的?以前从未出现过?”
“是这样。”王逸再度扫了账本一眼,肯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