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年年都有那么一段入不敷出的时候,还可以理解。单单今年的情况往年从未有过,这就很奇怪了。
“为何?”苏诫问道。
王逸转身走到窗前,远眺外边鳞次栉比的楼台,眼神在几座特别突出的屋宇上汇聚。“东家,你可知这南城最顶尖的酒楼,共有几座?都为何名?”
苏诫听出,王逸的话似有部分考校的心思。
“自然知晓。南城蔡河边,大小酒楼饭铺,不下百十座,最顶尖的,当有五座,分别是‘天然居’、‘隆瑞居’、‘泰和楼’、‘庆安楼’及‘销愁馆’。”苏诫不假思索。作为月饴楼今后的主人,蔡河这边行情如何,他已大概摸清。
王逸转向苏诫,微微颔首,因账务而烦扰的脸色好看了些。右手一捻胡子,他继而问道:“那你可知,这五座酒楼的来历?”
来历?苏诫点头道:“这五座楼中,‘天然居’与‘隆瑞居’并称两居,‘泰和楼’与‘庆安楼’合称二楼,四座楼开业多年,元州人皆称‘四楼王’。而‘销愁馆’资格低浅,去年年末才开张,但迅速聚集起一批食客,不乏高官显宦的身影...”还未说完,苏诫眼神一凝,发现了问题所在。
“看来你明白了。”王逸走到椅子前坐下,叹息道:“蔡河岸边,四楼王虽如擎天大鹏,占了食客中五六成份额,好歹还余有四五成,虽然不够充盈,也可养活我月饴楼等。销愁馆开业,却是把剩下四五成又抽去一成。如此,月饴楼便陷入了困境,到了而今捉襟见肘的地步。只怕再过数月,资产就要耗尽了。”
苏诫默然而听,他早便察觉到月饴楼经营不景气,没想到竟严重至斯。
王逸停顿,拿起一杯茶,咕嘟咕嘟喝下,用袖子抹了抹嘴唇,又道:“东家,四楼王立于蔡河多年,名声日隆,几无人能撼动他们的地位。销愁馆底蕴不足,而据老拙观察,来往者达官贵人居多,忖度背景不低。这五家,家家都动不得。惭愧啊,老拙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说到最后,王逸苦笑连连,一个劲儿地喊惭愧,然而并没有等到苏诫的回应。王逸抬眼一看,苏诫坐在客座上,闭目侧身,明显步入沉思。
王逸摇摇头,他可不认为苏诫能想出好主意。眼前之人,聪慧不假,本质上还只是个不到二十的小子。他王逸活了数十年,经验丰富,照样一筹莫展。苏诫,说得不好听些,没见过世面,哪里知道其中深浅?做生意,可不是读书那般,一字一句明明白白。
也罢,反正已经没路可走,不影响什么。
半刻钟的时间悄然过去,王逸老神在在地陪着,禁不住裹紧了些身上的衣裳。四月下旬,春寒还未完全退散,偶尔刮来的一阵轻风,总使人感受到些许凉意。“坐怯衣裳单”,年岁也大,王逸对时节的变化更加敏感。
正欲悄悄退出,忽地见对面的苏诫睁开双眼,目光如炬,嘴角弯起一丝弧度。王逸心中疑惑:他真想出办法了不成?赶紧问道:“东家,你可是有了良策?”
苏诫点点头,并未正面回答问题,而是问道:“王叔,你知晓我月饴楼和四楼王的差距在哪里么?”
王逸思量片刻,说道:“差距很大,地段、楼阁装饰、客源等都比不上。不过依老拙看,最根本的,还是饭菜的质量和特色。”
“在饭菜方面,到底差在何处?”苏诫追问。
“日常菜品方面,老赵的手艺足以应付,独独缺了特色菜。”王逸条分缕析,娓娓道来:“四楼王均有独家特色,且很能拿的出手,天然居的釜菜冠绝元州,泰和楼的炙鹜子敢称中原第一。正因此,才引得各色人等,打出偌大名声。”
釜菜,即火锅。先秦时期产生,经千年发展,到大周时已经非常成熟,锅有铁锅、铜锅、鸳鸯锅等形制,食材有羊肉、猪肉,鱼片、鹿片、獐子片、兔肉、鸡腿、鸭腿、蛤蜊、螃蟹等,丰富多样。盐、姜、葱、酱油、豆瓣酱、醋、白砂糖、红糖等佐料此时也齐备,辣椒还未传入,胡椒粉和花椒可代替。高级些的,还备有梅子仁、蜂蜜、辣菜和各种果酱。一锅下来,满屋飘香。
炙,烤也;鹜,野鸭子。炙鹜子,即烤鸭。炙烤食物的传统很是悠久,但真正形成一套规范做法的烤鸭历史很短,大周立国之初才出现。元州多湖泽,野凫成群。猎户打得野凫,再卖给城内酒家,形成一条产业链。元州城内多数酒家的鹜子是这么来的,只有皇宫御膳司的鹜子,专门从江南运来。
釜菜和炙鹜子,虽不名贵,但也是以肉为主。在这个多数人以耕作为生的时代,对市井小民而言,有着莫大的诱惑。
听了王逸的分析,苏诫笑了笑:“是啊。唯有特色,才能吸引人。元州是天下都城,各府大人、王侯数量之多,决定一家酒楼的地位,岂不轻而易举。以他们的身份,寻常菜品岂能入他们的眼?我观二楼雅阁冷冷清清,便已知道缘由。”
“那东家的办法是?”王逸有些期待。他在月饴楼数十年,倾注了太多心力,早就把这儿当成了家,感情深厚。要是月饴楼能度过这次危机,他当然高兴。
苏诫右掌一握,声音有力道:“《论语》有言:求诸人不如求之己。一次危机度过,另一次危机也会到来。只有月饴楼自身有不惧风雨的能力,才能面临千百次危机而不倒。”他走到桌前,从书册中抽出一张白纸,拿起狼毫,简单几笔,勾勒出一种物什的形貌,并写下尺寸大小。而后又抽出一张纸,写下海参、鲍鱼、鸭胗、鸽子蛋、花胶、排骨、火腿、猪肚、冬菇...各色各样食物有十二三种之多。
把这张食物清单交给王逸,苏诫沉声道:“这上面的食物,市集上是否都能采购到?尤其是几样海中鲜味。”
王逸接过清单,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点头说道:“可以。市舶司属下的船每天运到元州的货中,都包括了这些海中鲜,并不稀少,只是...都是晾干的,能行?另外,买多少才够?”
“当然行,不是干的反而不美。”苏诫指着清单,说道:“至于买多少,既然都不是珍奇货物,先不要买太多,够十余人享用就可。不过,买之前,先把这个做了...”他从桌上拿起另一张纸,递给王逸:“这个物什,找家窑炉定制一批,先做十个,尽快...嗯,能有多快?”
王逸瞅了瞅,“东家是要做陶的?这可不好说,元州附近窑不多,十件的小生意,得等他们闲了才会做。少则四五天,多则半个月。”
这样慢的么?苏诫心下一愣。想想也是,世界那么大,可不是所有人都围着一人转。他摆摆手道:“先做吧,不管多久,做出来再说。做完了,你再采购清单上的食货不迟。”
“好。”王逸应承下来,将两张纸小心折起,慎重地放入贴身衣袖内。他本想问问苏诫到底是打着什么主意,想想又算了。这些东西,花费不算太多,小打小闹的,且先由着东家去吧。东家既然不多说,贸然发问也令其不喜。
苏诫此时正是在思考月饴楼的将来。既然这道菜一时半会儿做不成,不如先弄一道简单些、立即可做的菜,稍稍改善目前的局面。能早盈利一天是一天,也好给王逸、赵德这群人信心。
夕阳西下,晚霞凭着最后的倔强,与黑夜做无谓的抗争。原本橙黄色的天空,现在银灰色居多。窗外,行人匆匆,密集的摊位渐渐稀疏,有几户人家已经点起灯火,喊自家娃儿回家吃饭的声音回荡在街巷中,与温柔的余晖做最后的告别。
于各家酒楼而言,正是营业的高峰时刻。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呜咽,随后的敲门声也带着惶惑。一个灰衣灰帽的小厮进了账房,走得又快又急,脚步踉跄,一双眼睛里充斥着慌张。见到王逸和苏诫,他颤抖着声音道:“东家,掌柜的,前面...前面出事儿了...您...二位去看看吧。”
“张小七,你慌什么,天塌了不成?”王逸皱着眉头喝道。苏诫在一旁看着,听出了张小七的哭腔,有些不解,旋而化为严肃。张氏三兄弟,都是月饴楼的小厮,负责吆喝、传菜和打下手。经过几天的接触,苏诫大致摸明白了三人的性格。三人中,就属这张小七胆儿最大,如何一副哭丧的相貌?定然是出了不小的事。
喘了几口气,张小七稍稍镇定,说道:“东家,掌柜的,前面...来了一位吃饭的客人,说是荣王府的小王爷...”
什么?苏诫与王逸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浓浓的惊诧。小王爷?那真是贵族中的贵族,怎么会屈尊来月饴楼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酒楼?要知道,在这月饴楼,官员都见不着几个,何况是王侯。
王逸犹自不信:“你确定?”
张小七拼命点头:“千真万确。”
“走,先去看看再说。”苏诫带着两人直往前边去。行进途中,张小七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细细讲出:
“那位小王爷带着火儿进来的。当时三哥在楼下替掌柜的收账,我忙着传菜,五哥去接待的。后来那人亮出身份,我们没敢怠慢,迎着他去了雅阁。那位爷儿也不知哪里受了气,把火儿都撒在我们哥俩头上,非说我们犯了错儿,还打了五哥一巴掌。我俩见了贵人,腿都软得像面条,哪里敢去拨弄啊。东家,掌柜的,可不是我张小七得罪了贵人,要是我惹的祸,我生崽儿没腚眼儿...”
“好了,我知道了!”眼见张小七越说没谱儿,苏诫只得截住了他的话头,心下也有些惴惴。这就是升斗小民的真实处境啊,被王侯欺负了,还得担心自己是否有罪。苏诫何尝不忧虑呢。大周毕竟是冷兵器时代的封建社会,王侯一声令下,普通人便连生死也掌握不得。
“小五脸没事儿吧?”
“五哥脸有些肿,等晚上有空了,再去看郎中。”张小七答道。
苏诫“嗯”了一声,又问王逸道:“这荣王,是何许人?”
王逸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干涩:“...荣王的大名,元州谁人不知?当今圣上的亲叔叔,当年的元州四害之一,偷鸡摸狗咳...之类的事儿没少干,弄得全元州鸡飞狗跳。这位小王爷既是荣王府的人,只怕不好相与啊...”
王逸声音越讲越低,似是忧心忡忡。真是多事之秋,生存问题还未解决,无端又惹上一位小王爷,前路未卜。只盼着这位小王爷还有些善性、讲些道理。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