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了,夜色袭来,幽幽江水如一条白练在一团团雾气中舞动,天地间一切都迷迷蒙蒙,显得不可捉摸又耐人寻味。万籁俱寂里,只有偶尔从远远的江水另一端传来一阵悠长而尖厉的气笛声,划破初冬的夜空。
宁静中,江边码头上,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是只有行伍里才有的短促有力的口令:
“稍息!立正!向前看!齐步走!”
“一二一!一二一!-------立定!”
很显然,这是教官在指挥晚操。
“郑鸿发!”
“在!”
“蔡老六!”
“来了!”
“赵东晨!”
“有!”
“吴有才!”
“在这里唦!”
从被训练者的回答里,可以听出这群人刚刚集结,还没有进入真正的训练状态。但他们嗓音洪亮,底气十足,言语里有一种从胸腔直冲喉咙的爆发与快意。
杜心舟带着小萍,依靠在一垛货物后面静静地观看这支码头工人队伍。父亲杜大江告诉他,工会成立了工人武装纠察队,公司里的员工基本上都参加了,由于白天要忙货运的事,只能在晚上搞军训。今天是受训的第一天,他要杜心舟去开开眼界。
此时,码头上的灯亮了,杜心舟清楚地看到,他们有五十多号人,大多是二十郎当岁的棒小伙,个别如蔡老六这样的中年人,也是精气神儿特足的样子。他们身穿蓝色的制服,左臂上戴着统一的红袖标,上面印着“纠察队员”四个黑体字。
他们的队长是装卸队长郑鸿发,副队长是蔡老六。这个郑鸿发是有些武功的,还当过杜心龙的师傅,自打杜大江成立了水运公司就一直跟着干,是个有血性重情义的工人的头儿。
作为长江中游的大都市,武汉三镇工商业发达,工人云集,劳资矛盾也比较深,而且有深厚的工运历史。但杜大江却是个例外。作为老板,工人们很少与他闹冲突,劳资关系还算融洽。苦出身的他,深知底层工人的不易,而且他性格豪爽,仗义疏财,对待手下人就像亲兄弟,他的口头禅就是“钱是王八蛋,没了再去赚!”亏什么都不能亏他的工人兄弟,没有他们的辛苦劳作,就没有他公司的盈利,他们是一根草绳上拴着的蚂蚱。
三年前,京汉铁路工人闹大罢工,杜大江就是积极的支持者。他让手下人给铁路工人送水送饭,吴佩孚调动军警在铁路沿线镇压罢工工人的时候,他想方设法掩护他们,接那些工人来码头避难。尽管最后,罢工以失败而告终,工人们被迫复工,但它是中国第一次工人运动高潮的顶点,杜大江从中看到了工人阶级巨大力量,更加信赖他们,与他们站在一起。
国民革命军克复武汉之后,当地工潮再度兴起。为配合工运需要,当月就成立了湖北全省总工会,并且迅速组建分属于各个工会的工人纠察队。它的作用是维护城市的革命秩序、逮捕工贼,并能在反动派镇压工人运动时进行自卫。于是,杜大江的工人纠察队应运而生。
就在杜心舟和小萍不想惊动纠察队员躲在一旁观看时,杜大江却大步走了过来。
“娃子,你们躲在这里干么事?走,去那边热闹热闹!”
杜心舟赶紧拉着小萍,跟在杜大江身后走了过去。
明亮的路灯下,纠察队员正在跟着教官练习肩枪和托枪。
肩枪,就是使用枪背带,把枪背于右肩后。别看这一个普通的动作,是很讲究要领的:右手将枪提到右肩前,枪身垂直,离身体约25厘米,枪面向右,上背带环与锁骨同高,大臂轻贴右胁,同时左手握护木,右手移握背带(拇指由内顶住)向左后拉平;用左手的推力和右手腕的旋转力迅速将枪送上右肩,右大臂轻贴右胁,枪身垂直,左手放下,成肩枪立正姿势。
托枪,要领是右手将枪提到右肩前,枪身垂直,离身体约15厘米,枪面向右,手约同肩高,大臂轻贴右胁,同时左手握护木;将枪上提,左手将枪面转向前,同时右手拇指贴于托后踵,余指并拢握托底钣,两手协力将枪送上右肩(弹匣与肩同高),左手迅速放下;枪身要正,托后踵与衣扣线齐;右大臂轻贴右胁,小臂略平,成托枪立正姿势。
他们的教官是请来的一个北伐军排长,黑瘦干练,英气勃勃。对这些情绪饱满的工友,要求非常认真,一遍遍做着示范,逐个纠正。队员们学得也很认真,崭新的汉阳造步枪在他们粗大的手里,就像玩烧火棍。很快的,在教官的口令下,大家的动作开始流畅整齐起来,基本上完成肩枪和托枪动作。
杜大江的到来,令纠察队员一阵振奋。
“老板来了!”
“老板,看我们行不行?”
“搞得不错啰!大家辛苦了!”
杜大江的大嗓门,在宽阔的码头上煞是响亮。
“老板,我们像不像北伐军?”
快言快语的赵东晨呼喊着杜大江。
“有点像啰!”
杜大江回应道。
“有点像?还有哪里不像唦?”
长得一张小白脸的吴有才问。
“干脆利落劲头还不像唦!”
杜大江实话实说。
“我们是先学队列,再学实弹射击,慢慢就像了!”
队长郑鸿发急忙打圆场。
“实弹射击,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杜大江一听要学打枪,越发来了精神。
“老板,我们知道你好枪法,打一梭子给大家提提神。”
队员们早就盼着打枪了,趁机跟着哄。
杜大江恭敬地看了一眼教官:“可以吗?”
教官立正回答:“可以!”
杜大江朝郑鸿发招招手,郑鸿发立刻像变戏法儿似的,递给杜大江一把左轮手枪,并且找了一个柳条帽,放在五十米开外的货堆上。
杜大江握着手枪,平身右臂,食指搭在扳机上,眯起眼睛瞄准,然后连发三枪。郑鸿发飞奔过去,双手举着柳条帽回来,大家围拢过去察看,只见柳条帽上只有两个枪眼。
“老了!眼神不行了竟然打飞了一颗子弹。”
杜大江有些懊丧,不好意思挠挠头。
“三枪两中,老板已经不简单了!”
杜大江看一眼身边的杜心舟:
“娃子,你来试试。”
杜心舟一言不发,接过手枪,轻轻地掂量着。
郑鸿发把柳条帽放回原处,把没有枪眼的一面对着杜心舟。
杜心舟轻松地举枪瞄准,“砰砰砰”也是三枪,
郑鸿发跑过去拿回柳条帽,只见帽子这一侧只有一个枪眼。原来,那三枪全都打在了一个地方。
“哇,神枪手!”
纠察队里响起一片叫好声。
“那当然。要不,我家女娃子怎么能三枪撂倒三个北洋兵,立刻参加了革命军?这叫虎将无犬子!”
扳回面子的杜大江春风得意,他挥动着双手,声音气势如虹。
杜心舟微笑着,把手枪还给杜大江。气定神闲中,经历过战火洗礼的沉稳特质使在场的人们肃然起敬。
“好!伙计们接着训练吧!练出本事,才能打出工人阶级的天下啰!”
哨声响起,工友们重新集合起来。
“稍息!”
“立正!”
“向前看!”
随着教官的口令,训练继续进行。
这时候,夜空中灰云散去,天空出现一勾新月,江边的渔船上也次第亮起了锚灯,一点点,一闪闪的,如原野上一簇簇温暖的篝火。风越发有些冷了,吹在额头上有了冰的感觉。
杜心舟笔直地站在那里,她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革命形势在继续发展,已经养好身体的她,该重新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