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为什么会坐牢?我没打算隐瞒。他被判过失杀人。
父亲的刑期只有八年,一方面是他主动投案自首,另一方面是跟其他杀人犯相比,他的动机没那么凶残。我们没有上诉。虽然我们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但判决还算公正。父亲也同意不上诉,尽管他一度期望能判得轻些。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杀人一定会坐牢。他不是出于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在非常清醒的状态下动的手。
父亲的年纪并没影响到庭审——他没有精神病,也没有老糊涂——不过我觉得,法官应该还是酌情减轻量刑了。法庭希望父亲最后的日子是跟家人一起度过的。一两年后,父亲有可能减刑,我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日间假释[1]”上。白天,父亲可以跟我们待在一起,晚上我开车送他回特格尔[2]。说到去那里时,我们都会说“去特格尔”,别人那么说,是指去机场,而我们指的是去监狱。
我必须承认,在父亲杀人这件事上我也有份。我完全可以阻止,但我不想那么做。
父亲去年9月底来看我时,我就知道他打算干什么。我记得那天天气晴朗,家里的窗户全部打开,听得到街上传来的各种声音。我们在柏林住的这片区域,路面铺的是鹅卵石,我在家办公时,车子碾过路面的声音对我简直是种折磨。妻子觉得我是过分敏感。我告诉她说,叔本华认为对噪声越是敏感的人就越聪明。“那你的意思是说——”她说道。
“没有,”我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们接下来的对话演变成那种让你感觉婚后生活很不愉快的交流。后来我主动向妻子道歉。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生活也许就是如此。
我在等父亲。
昨天他告诉我说,今天会来我家。父亲出门后没多久,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最多再有两小时就到了。最近一段时间,这已经变成固定的模式。母亲觉得父亲不应该再开车了,要是父亲在预计时间没出现,我最好立刻展开搜救行动。我和丽贝卡跟母亲的看法一样,我们不愿意让两个孩子坐父亲的车,但父亲一点儿也不清楚我们大家的想法。他要是知道了会伤心难过的,他一直自认开车技术一流。
等父亲的时候,我在想,不知道一个开不了车的人还能不能开枪瞄准。其实不需要瞄准,父亲应该能做到。我发现自己正想象父亲开车走错了路,根本没机会证明他依然是个神枪手。只要一个小小的意外就会阻止父亲过来,让谋杀流产。我之前以为只要有预谋就算谋杀——直到事后律师告诉我说,从法律角度来看也可以是过失杀人,而过失杀人的量刑会轻很多。
事实上,没有过失杀人这回事,我要的就是谋杀。我在心里筹划很久了,最后终于变成了现实。妻子带孩子去探望岳母——简直是天赐良机。父亲开车过来这趟非常顺利,说不定是他最后一次开车了。我一直在听收音机新闻,今天路况良好,没有堵车。
几辆汽车碾着鹅卵石路面开了过去,我终于看到父亲的福特车停在我家外面。我们的房子是一栋19世纪末风格的漂亮建筑:木梁、红墙、塔楼、飘窗和天窗。我们住在一层,面积很大,高高的天花板、漂亮的灰泥造型装饰,还有通往花园的私家通道。我家上面是二层,另外还有阁楼和地下室——总共住了四户人家。
我打开门,看到父亲站在外面,心想,不知道他把枪藏在了哪里。父亲通常把枪放在左胳膊下的枪套里,也可能放在小旅行包里。他过去常随身携带一个皮质小袋子,就像抽烟斗的人装烟斗、填塞器和烟叶的那种袋子,只不过父亲的袋子里装的是瓦尔特PPK手枪[3],也可能是格洛克手枪[4]或柯尔特左轮手枪[5]。有一年圣诞节时,我们全家送给他一个袋子,我和母亲、姐姐、弟弟一起送的,不过我忘了具体是哪一年。父亲用了一段时间,我猜是为了安慰我们,让我们看到他喜欢这个礼物,没过多久他又用回原来的枪套。照他的想法,把枪掖在胳膊下更方便,因为拔枪更快。袋子需要拉开拉链,浪费的那几秒钟宝贵时间有可能害他丧命。我猜父亲应该是这么想的。
父亲穿了一件格子上衣、灰色纯棉长裤,脚上那双鞋子看起来舒服、耐用、平稳。我猜他是希望被捕时能留下一个体面的形象——不是一个冲动杀人的恶棍,而是一个清楚自己行为后果的成熟男人。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即便其他人并不这么想。
我们彼此问好时又像过去一样,不知道该握手还是拥抱。父亲犹豫着伸出右手,我在就要握住他的手时改了主意,就在同一刻父亲也改了主意。我们把手收了回去,用几乎没有身体接触的方式拥抱在一起,没有拥紧,没有碰脸,分开时匆忙避开彼此的目光。那已经是当时我们对彼此最友好的方式。父亲进门后,我煮了一杯浓意式咖啡给他,他从袋子里取出自制的果酱——樱桃酱和柑橘酱。我心想,母亲真是酷爱做果酱啊,连这个时候也没忘记给我们带果酱,不过当妈的都这样。我们在厨房的桌子旁坐下,聊了聊孩子们最近的情况。孩子是我和父亲的安全话题——我们之间的话题不多。当天晚上,我们看了一场足球赛:拜仁对不莱梅。我们喝了半瓶红酒,然后各自上床睡觉。我们谁也没提迪特尔·提比略。
第二天,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汽车与运动》杂志。和往常一样,他每次来我家都会带一堆杂志。他可以看一整天杂志,我觉得里面的每一篇文章他都会读。每次看望父亲之前,我几乎会买下半个报刊亭,大部分是关于汽车和枪支的杂志,还有一些政治类杂志——父亲对政治很感兴趣。对父亲来说,一个人坐在牢房里阅读的日子,也许没那么难熬。没人打搅他,他不会因为花太多时间阅读而没能陪伴家人而感到内疚——比如对他的妻子,比如,很久以前,对他的孩子们。
父亲来我家的第二天,什么事也没发生。迪特尔·提比略躺在地下室里。我听不到他走动的声音,但他家的马桶不时传来冲水声,所以他一定在家。事实上,他一直都在家。吃晚饭时,父亲给我讲解汽缸盖技术发展史,或许是化油器技术——我记不清了——然后是以色列人在约旦河西岸的新定居地。他又详细讲述了中东地区的历史,父亲喜欢读历史书。我们喝光了剩下的红葡萄酒,接近午夜时,关于巴以冲突的话题父亲已经全部聊过一遍,然后我们各自上床睡觉。我很惊讶,父亲在等什么?虽然我们没有明说,但是他来我家的原因再清楚不过了。我们全家人早已心照不宣。总不会是我理解有误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后去外面的花园。最近几天没下雨,我打开洒水器,开始浇草地、花坛和灌木丛。我期待听到一声枪响,让一切结束,但我只听到鸟儿的鸣叫声,还有汽车偶尔经过时,碾过鹅卵石路面的隆隆声。我绕到公寓楼外面,特意经过地下室。地下室总共有四扇窗:左边是迪特尔·提比略的卧室窗户,中间是厨房窗户,右边两扇是客厅窗户,分别在公寓楼的正面和侧面。四扇小小的窗户紧贴着地面。迪特尔·提比略生活在阴暗中。我没看到他,如果我弯下腰,应该能看到他,我当然不会那么做。说不定他看见我的脚了,我不确定。从现在算起,他的生命大概只剩下十分钟。
我回到公寓,看见父亲正坐在厨房的桌子旁,面前摆着一支手枪——瓦尔特PPK手枪,口径7.65毫米的勃朗宁自动手枪,这是我后来从起诉书上了解的。检察官非常热衷于展示他的枪支知识。尽管我有一位枪械迷的父亲,我却一支枪也没有。我对手枪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
我问父亲要不要喝杯浓意式咖啡,他说好。起床后我就启动了咖啡机,让它预热。这款意大利产的多米塔咖啡机的造型十分漂亮。我拧开咖啡过滤器,把里面的小号滤纸换成大号,我也想喝杯咖啡。我把过滤器放到咖啡研磨器下,按下研磨按钮,研磨器开始轰鸣。咖啡粉慢慢掉落到过滤纸中,直到装满。我用花梨木手柄的金属捣实器压了压咖啡粉,拧紧过滤器支架,把两个杯子放在喷嘴下方,然后按下启动键。咖啡机开始轰鸣,棕色的咖啡泛着亮光注入咖啡杯——永远让人赏心悦目的一幕。“你和你的浓意式咖啡情结,”妻子说道,“有时会略带嘲笑意味。”我对很多事物都有一种强迫性的迷恋,不要说其他人难以忍受,连我自己也受不了。我和父亲沉默地喝着咖啡,桌上的手枪像个金属问号。我们真要这么做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可以引用起诉书中的内容:上午八时四十分左右,被告赫尔曼·狄梵萨勒(也就是我父亲)离开其子伦道夫·狄梵萨勒的家,随身携带一支其合法拥有的瓦尔特PPK手枪,他走到地下室,通过敲门或按门铃的方式让租客迪特尔·提比略打开房门,然后从近距离朝提比略的头部开了一枪。提比略当场死亡。
我打了报警电话,父亲让我打的。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坚守一条原则:不会疯狂逃亡,不会掩盖罪行。我们决定接受法律后果。即便此刻我们也不会改变,这一点我相当肯定。
接电话的警察是雷丁格警长,他的语气几乎可以用亲切来形容。他认识我,知道我住哪里——过去几个月他没少来,甚至觉得我们的案子有点可笑。听我说有人死了,他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我故意模棱两可地说:“我要报案,有人死了。”
“你妻子吗?”雷丁格警长问,我听得出他声音中的惊慌,我承认,我感到有些满意,经历了种种不相信后,警察终于意识到我们处境危险。
“不是。”我说,“谢天谢地,不是我妻子——是迪特尔·提比略。”
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钟,我很想知道雷丁格警长此刻在想什么。
“我们立刻过去。”他说。
父亲整理好随身行李,穿上格子夹克,又坐回厨房桌子旁,面前摆着那支瓦尔特PPK手枪。我又端了一杯浓意式咖啡给他。父亲回自己家前,我们有时也会像现在这样一起坐会儿——母亲常常在场,父亲来我家时,母亲一定陪着——可笑的是,我现在说的话也是每次必说的:“东西带齐了?确定没落下什么?”
父亲去洗手间最后检查了一次,发现他的剃须泡沫忘拿了。
“不用带太多东西。”我说。
“说不定都用得上。”他说。
我突然想到,监狱可能不允许犯人用刮胡刀,因为里面有刀片——我对监狱一无所知。这时,门铃响了。门外是雷丁格警长和他的同事瑞普沙弗特,两个人我都熟。他们是最先赶到的,其他人随后陆续到了:穿警服的警察、穿便衣的侦探、医生、法医和病理学家。
父亲告诉雷丁格警长,他开枪打死了地下室的租客,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在整个询问过程中一直保持沉默。警察没给父亲戴手铐,也许是因为他的年纪,我很感激他们。父亲被带走前我们拥抱了彼此,这一次的姿势终于对了。我们平生第一次饱含爱意地久久拥抱着对方。我们抱在一起时,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外人无法理解的话:“我为你感到骄傲。”听起来像是告别,一位即将入狱的父亲跟儿子说了句心里话。父亲以前从没对我说过这句话,事实上,连类似的话也没有。也许他想告诉我,在迪特尔·提比略出现前,他一直认为我是成功的,一个百分百的成功人士,而迪特尔·提比略不过是我生命中的小插曲,完美的一枪后,小插曲迪特尔·提比略画上句号,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想告诉我,尽管长期以来我们疏于交流,但他看到了我的成功,希望我能沿着现在的人生轨迹继续走下去。我猜,他那句话想表达的是这些。
注释:
[1]日间假释:犯人白天可以离开监狱,但晚上要回监狱。
[2]特格尔:德国柏林最大的一所监狱。
[3]瓦尔特PPK手枪:德国瓦尔特公司于20世纪初研制的一款半自动手枪。该枪主要用于装备德国的便衣警察。
[4]格洛克手枪:奥地利格洛克有限公司研制生产的自动手枪。
[5]柯尔特左轮手枪:一种手枪类小型枪械,其转轮一般有5到6个弹巢,子弹安装在弹巢中,可以逐发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