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从来都是艰辛的,也从来一如既往的前行。
东山有人离开了黄土,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大多数人却依旧守在这片土地上。对于故土,依旧满怀着希望,相信黄土的记忆,相信它会变回最初的模样。
十公里外的一个沟畔,有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那是东山唯一的水源,长长的队伍,等待着一圈又一圈的绳子下到无底的地下,看着轱辘晃动一下,再一圈又一圈的转上来,倒出一桶浊水。
柳大要早起来喂牛,天麻麻亮的时候,还要去水井担回两桶浊水,一桶供全家人的吃喝,一桶留给黑牛。
一直挨到冬天,东山彻底成黄沙一片,那个冬天还多风,杨着尘土,于是连天空也是土黄的一片,一轮日头,苍白的从东游到西边。
东山人很快的又适应了日出而作,天黑而息。
一天下午,秋兰皱着眉头,坐在门沿,有气无力的看着冬梅自己玩耍。
到了晚上,揉着肚子,终于说出了不舒服。秋兰怯懦的说自己口渴,喝了桶底的泥水。
穆母点了灯,卷起卷起秋兰的裤腿,一层白皮屑雪花般伴着昏暗的灯光落在破席上。穆母揉着秋兰小腿肚子两侧,秋兰只喊疼。穆母说不疼,马上就好了,边揉边抽出布条捆在腿上,立即又吹灭了灯。
小腿的肌肉像是固定在了上侧,紧绷绷的,肚子也渐渐的不疼了,秋兰在妹妹旁边抓着母亲的胳膊睡着了。
一片漆黑之中,柳大起身去给黑牛拌料。
黑牛瘦了,肋骨顶起皮肉根根可数,脾气却还是很倔,敌对着每个生人。黑牛一天有早晚各一顿草料,和着灰土吃下去,这还是从别的牛嘴里省出来的,白天只能喝一桶浊水。
窗外渐渐的亮了,穆母盘着腿坐在炕上,腿上睡着秋兰,旁边趴着冬梅。秋兰迷迷糊糊,全身发痒,身上起了些许细小的红疹,忍不住想挠。母亲裹严实了安顿:“出点热汗,出点汗就好了”,紧紧地抱在怀里,像个摇篮一般的,一前一后的摇着。秋兰才安安稳稳的闭着眼睛。
柳大担水回来,春桃要出一瓢,递给母亲,穆母递到秋兰的唇边,秋兰支楞起脑袋,顶着瓢口,咕咚咕咚的喝下。喝完了水,嘴唇依旧不愿离开,水瓢湿润的气息实在迷人。
春桃再舀一瓢,下面盛着个空桶,将毛巾蘸湿,拧巴拧巴递给母亲。母亲将残破的毛巾叠整齐了,放在秋兰的脸上。秋兰睁着眼睛,看着母亲咧着嘴笑。
穆母心中酸楚,眼窝却已经没了眼泪,对柳大说,得去看看,太烧了。
柳大匆匆到牛棚,给大黑牛披上草,套上架子车,回到了窑洞前。
那个冬天很冷,不带一丝的潮湿,干烈的像把千年的冷箭,刺在脸上生疼。扬沙已经散去,天空依旧不见太阳,乌云黑压压的笼罩的窑门,堵着心中发慌。穆母和三个女儿站在门口,看着牛车载着秋兰,上了坡,消失在拐角。
那真是个下雪的好天气,冷彻透骨,黑云低沉,黄土地也被笼罩的些许发灰。
山路遥远,牛车很慢,柳大牵着比自己还高的黑牛,急切的催促着。
路过一个卫生站,打开了门,大夫看了看,说是出花儿了,赶紧送到乡上吧。架子车吱吱呀呀,又孤零零的在群山之间的小道上前行。
那是世界上最慢的牛车,行在最长的路上,像极了柳大梦中的开出的良田,看不到尽头。
时间像是被揉碎般,搪塞在吱吱呀呀的车轮里。
到了乡上,医生摸了摸秋兰的额头,踌躇半天,到底没有勇气给秋兰打一针,只是说情况严重,还得往县里拉。
头顶着越来越沉的黑云,背靠着是不见尽头的东山和一条条深深的沟壑。收进眼底的是路的另一边,饮马河上,一片干涸结成大块的泥土,比黄土还苍白,龟裂成一片片网状。不远处的城里,能看到几许青烟,路上也不是那么的孤单,偶尔会有一两个人,也是急匆匆的。
兰兰突然说了声:“大大,妈妈,我要回家。”
那天是个阴天,冷彻透骨,早该飘起的雪花终于大片大片的落在黄土上,落在石子上,落在车子上,落在棉被上,落在秋兰的脸颊上。
柳大哈着着热气,护着女儿冰冷的双手,那双手,比这个冬天还冷,直教人心中凛冽。摸摸女儿的脸庞,抽噎着说:“回家,回家,看好了病咱们就回家。”
秋兰笑着,藏不住酒窝。
头发许久没洗,沾满了灰土和草屑,额头和脸上也落满了灰尘,有几道糊的脏兮兮的印子,不见一丝的红晕,鼻翼随着呼吸翕动着,眼睛却像是七月的星空,眨巴眨巴的两下后,再也没有睁开,随之鼻翼的也停止张合。
愈下愈大的雪花棉絮般覆盖而下,覆盖在秋兰身上,覆盖了架子车,覆盖了脚下的黄土路,还有背靠着的黄土山和一眼望穿的饮马河,以及短山头下的几缕青烟。
漫天飞舞的雪花模糊了视线,看不到山,看不到川,也看不到脚下的路。柳大寻着自己皴裂的双手,却摸不到女儿的方向。指头上留下的一道道黑色的印子,遮住了手心原有的纹路,也遮住了秋兰的温度。
黄土地消失了,回家的路消失了,秋兰也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个佝偻的背影和一只只的脚印。
那是一场从未曾有过的大雪,积攒的雨水,变成雪花,像是末日般的淹没着黄土地,不见高坡,不见深渊,鹅毛大片的雪花由下而上的飘舞。
黑牛依旧像一堵移动的黑墙,从雪帘中渐渐走来。黑色的眼睛发着光,鼻孔却是鲜红的血,冒着热气,滴滴渗在身后的雪地上。
牛背上趴着个人,奄奄一息的跌落在窑洞门口。牛长长的哞了一声,转身离去,消失在雪中。
夏竹惊叫着说是我大,然后立即扶了起来,只见柳大睁着双眼,苍茫一片的大雪映在浑浊潮湿的瞳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