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信不着痕迹的眯起眼，他既已经爬上来，便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再送他回那暗无天日的深渊里。
那时候自己多傻啊，竟觉得青黛这种连富贵人家的侍女都不用的东西，是这世上最珍贵之物。
董信生来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原是因为他有一个亦是生来美的祸国殃民的母亲。
董信的生母是前朝有名的江南世家小姐，凭着一张举世无双的绝色容颜冠绝天下。当年一手梧桐琴引来百鸟朝凤，也引来了将门董家的大公子。
按说这样一个美人本该琴瑟和鸣一世荣宠，却不知为何怀胎十月后产下董信便撒手人寰。
后来董氏一族皆是卷入皇室纷争，被前朝女帝以雷霆之势满门灭族。
本说他也是死路一条，可当时负责督刑的亲王本就有龙阳之癖。彼时的董信不过六岁，眉目间却已经有了如今的风采。他仰着的脸上虽落了灰，一双眼却不掺染世俗。只是声音清脆的喊了一声：“叔叔。”
那亲王心里一动，酿下了日后的滔天大祸。
数月后先帝的皇夫突然病重，东厂厂卫查出那饮食里被当日督刑的亲王下了手脚。
先帝震怒之下亲王一族满门抄斩，新上任的六尚局局主宋若莘清点当产时，才发现鎏金笼里锁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
少年浑身赤裸，脖子往下满是密密麻麻的伤痕。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他右脚脚踝处锁着一根细长的链子，就像一条狗一样。
少年端端正正的坐在笼子里，宛如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儿。
纵然他的气息都已经有些萎靡，可那一双眼睛仍是清澈淡然，宋若莘看着他，只感觉浑然不似一个孩童。
她在笼外问道：“你可恨他们？”
少年的声音古井无波，死水一般：“不。”
“他们死了，你可舒心？”
“不。”
血海深仇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宋若莘心下暗暗赞叹却不表露：“你就要自由了。”
那少年终于抬头注视了她一眼，一字一句：“多谢。”
董信修养了几日才离开六尚局，走前宋若莘忍不住问他：“你为何不恨他们？”
那时董信穿了一件月白长衫，消瘦的身体却如青松挺拔：“尚局大人，旁人是生是死，干我何事。”
他笑得清浅，眼底却有细碎的水光，虽然只是一刹那。
在亲王府的这两年，我什么都没了。
尊严，清白，良心。
什么都不需要了。
我只需要往上爬，旁人，干我何事。
小小的董信回头看了一眼六尚局门前排开的青柳，低声笑起来，用轻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眼睛里不染纤尘的人，除了清澈和天真烂漫，便是自私的什么都容不下。
水至清，则无鱼。
后来他流落在街头，做了一个乞儿。
帝都下了第一场冬雪，他在破庙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蜷缩的身影。那个小姑娘生的极漂亮，眨眼时一双狭长的凤眸。
董信逆着天光看着躺在破草席上的她：“你怎么了。”
那小姑娘意识已经迷迷糊糊的，只有近乎听不到的喃语：“饿……我饿……”
董信这一生只心软过一次，便是这一次。
他想起自己被抓到亲王府的第一日，也是这样无助的蜷缩在床边。
他蹲下来对那个小女孩说：“等着，哥哥去给你找吃的。”
董信把那个偷来的馒头放在心口，那里烫的生疼。他感受着心口的疼痛，顶着二月的霜雪落下一滴泪。
那是一滴在家人惨死，囚禁蹂躏，大仇得报时都没有落下的泪。
董信啊董信，你究竟是在可怜那个姑娘，还是在可怜你自己……
你怎么还能心软，还在期待着有人来爱你呢……
董信摸着那个馒头，心口已经烫出了一个水泡。他在踏进破庙前告诉自己，可是啊董信，你的心还是热的啊。
因为他的缘故，那个姑娘并没有死。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她扯着他的衣角唤他：“董哥哥。”
董信抱着她，挨过了帝都的一个雪季。
他没有问那个小姑娘的名字，只是告诉她自己叫董哀，悲哀的哀。
寒夜里两个小小的身影依偎着，董信对着皓月星子低声许誓：“若有一人我董信娶妻，我要日日替她用青黛描眉。不必吃这些寄人篱下蓬头垢面的苦。”
那个小姑娘问他：“董哥哥，什么是娶妻啊？”
董信揉了揉她的头发，目光悠远：“就是找一个心意相通的姑娘，和她一生一世都不分开。”
寒冬里有冰雪消融的声音，董信对她说：“丫头，春天到了。”
后来他捡到了一颗糖，开心的想着那丫头应该会喜欢。匆匆拿回破庙时才发现小姑娘早已不见，破席下只有一张薄薄的纸和一叠银票。
上面写着：“董郎，再见之时，朕必以千里江山为谢。”
董信立在东风里久久不语，半晌才佝偻着身子将那银票和信收到怀里。
破庙里的菩萨的鎏金莲花座早已破败，他垂着眼，看不懂这世间的爱恨情仇。
董信嘴角淡淡笑着，对着破庙悄无声息的说出两个字：“再见。”
几年之后，风云突变。
先皇夫下落不明，先帝连带着余下的七个皇子一夜之间暴毙。
天下无主，群雄并起，连年战乱纷争。本以为皇室凋敝，各路豪杰皆是师出无名。
可半月之后手握重兵的林、重两大世家却从礼佛寺迎回一个刚到及笄的姑娘登基称帝。
众人在都等着看笑话，看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帝如何狼狈的滚下龙椅。
却不想她以雷霆手段肃清朝政，谈笑间便是算计和杀戮。
恰逢重家又出良将，大公子重庆一柄长枪用兵如神，少年志气仍是却不输那些老将。
林烟辅政，重庆领兵。女帝只用了一年便平定天下，改国号天盛。
董信再回长安听世人谈起她时，无一不啧啧称奇，问其名号，单一个哀字。
天盛女帝，流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