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极重,文安从政十几年从未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更何况这个人是他的女儿。
仅有的一丝愧疚消磨殆尽,但是文安扬起的手仍旧没有落下。
并不是他消气了,而是文枫林脸色苍白的拽着珠帘,竟突然呕出一口血染红了掌心。
消瘦的身影面不改色的看着他高高扬起的手,什么父女亲情,都是假的。
“侍郎大人自便。”缓了半晌她才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显然气虚到了极点。
穿戴好斗篷,她扶着婢女的手亦步亦趋的朝门外走去。
文安看着这个女儿,只觉得老管家说的不错。她纤细孱弱的像雪,又凛冽刺目的像雪。真是半点都不像她的母亲。
见文安被如此的拂了面子,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却听得文安脸色阴沉道:“你说她大门不出没出二门不迈?”
老管家战战兢兢道:“小姐身子弱,平日走的急了身子都受不住,加上小姐性子冷,平日难得和别人说话,所以便日日养在房里。”
文安毕竟是混迹在官场的人,也比旁人敏锐的多。三言两语便察觉到不对。
文安看着他:“那她为何对戏子如此上心?”
老管家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满脸的惶恐:“小……姐,小姐她不与旁人交好。只是梨园里有个角儿似乎格外得小姐青睐……”
文安啪的一声将那菩提手串拍在桌上,怒道:“她大家闺秀,日日和戏子厮混,成何体统!”
众人心里大多是鄙夷的,你将一个幼女扔在襄城多年不闻不问。竟然还管别人有没有体统,没死都是上天垂怜。
文安阖上双眼道:“让她收拾收拾东西,下月启程去京都。”
老管家又磕了个头:“大人,小姐她久病在身,经不起这来回奔波!”
文安冷笑一声:“死在半路也是她的命。”
老管家面色颓败的跪倒在地,心中悲愤。小姐入了文府,真是好苦的命啊!
若说前尘往事,文安当然有想过杀了她。
当年大公子文执莫名生了一场怪病,算命先生说北方有天煞孤星的命格阻断了他的命格。
文安细细思索,北方,襄城。
本是虎毒不食子,但他心急如焚的看着重病的儿子。当即派出杀手刺杀千里之外的文枫林。
若说他心狠手辣,却对这个儿子视如珍宝。可若说他是个慈父,为何又只凭一句话便要杀了文枫林。
只是派出的杀手音讯全无,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好在文执不知为何又好了起来,于是文安便暂时放下了杀文枫林的念头。
那年文枫林被拥入怀,裹在一件雪白的狐裘里露出半张白雪似的脸。
她抬眸细雪落在长睫上,眼睛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温柔的遮住。
“枫林,别看。”
大雪落满襄城,不染纤尘的如被雪地里,鲜血染开红梅。
“阿慕,这是第三批了吧。”
慕玉修长的身姿傲立如松,右手执剑,血从尖锋一滴滴跌落。
他语气轻柔,细心的将她散乱的发掠到耳后:“无妨,我定能护你周全。”
看的多了,便不在意了,文枫林靠在他怀里,道:“湖心好像有人,我们去看看?”
慕玉将她打横抱起,唯恐她沾了冷雪。
“好,都依你。”
襄城常年大雪,湖心却不曾冰封。许多陈年往事不得追究,只说这与当年一个叫杏落的姑娘有关。
小舟划到湖心,湖心亭里竟有两人铺毡对坐,问了一句,说是金陵人。
那姑娘倒是活泼,叽叽喳喳个没完:“我以为就我们俩闲呢,没想到你们也这么无聊!”
“什么闲,这叫风月之情。”一旁的公子扶了扶额,抱歉的朝他们俩拱手让礼:“家妻不懂礼数,两位别在意。”
文枫林本不善与人交谈,只点点头便赖在慕玉怀里。
倒是慕玉与那公子攀谈起来,还喝了几盏酒。
那公子问:“不知慕公子是哪家的少爷?”
慕玉只摇了摇头:“我只是个唱戏的罢了。”
慕玉天生清隽温柔,立在那里清清静静的犹如一缕清风一般。许多人只当他是大家公子,细问之后便是鄙夷和可惜。
那公子少见的没有嫌戏子位卑,含笑道:“这唱戏一任,从不简单。如何唱进旁人眼里,唱入自己心中,都是攻心。”
那姑娘听他们说的云里雾里,也插不进话,转头便找上了文枫林。
女儿家多爱聊些风花雪月的事,她笑盈盈的道:“姑娘你和慕公子是一对儿吧?”
文枫林性子冷,但同许多小女儿一样,聊到心上人都会话多。
她与慕玉十指相扣,竟少见的笑起来。
“我们自当是两情相悦的。”
三月已温了些,文枫林仍是一身三尺雪,裹着不轻不厚的狐裘。
有童子烧酒炉正沸,酒香缱绻了十里梅花香。
红台上琵琶声戛然而止,换了古琴淙淙流出。绵长悠远的唱腔似从天边来,水袖在云水上甩开,炸开一朵赤红之花。
那张浓墨重彩的脸似画卷徐徐铺开,眉眼处的泪痣极惊鸿的一眼。
她隔着水乡红船,隔着拂堤青柳,听那曲子入了心扉。
戏落了幕,文枫林匆匆忙忙起身,只是来不及唤一句好那人便下了台。
好在她是知府的侄女,算得上达官贵人。
梨园老板恭恭敬敬的推开雅阁的门。
“文小姐,慕先生便在此处了。”
她抬头,梨木幽案的隔断,屏风上是如墨的山水。两侧挂满盛开的天竺兰,足见主人的雅致趣味。
慕玉,慕芳华而止清玉,是个好名字。
满阶珠翠前坐着个身影,那人回头时妆已卸掉。剑眉星目的一张容颜,是唯有这襄城的雪色能融的进油彩的妆容。
“先生,叨扰了。”
那是他们的初见,一个惯唱花旦的少年,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姐。
慕玉看向她,莞尔一笑:“姑娘私下见我,怕是不合规矩。”
文枫林走近些,暖阁的炉火传来梨花糕的香气。甜腻的香气丝丝扣扣缠入心扉。
“先生以为,如今江山不稳,保家卫国,有没有男女之别,地位之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