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尾红鲤嬉戏着从王守二的脚底游过。
正午的阳光穿透水面，碧波粼粼。
潭底清澈，泥石藻荇纤毫毕现，水中鱼鳖成群游弋，睹来甚为壮观。
水潭并不多大，两人行不过片刻，便已临近瀑布。
王守二随道人在瀑布前站定，抬首仰望。
近距离感受之下，前方好似有一条白龙触海，轰隆隆的咆哮之声震耳欲聋，声势滔天。
“臻阳道长，我们难道要穿过这条瀑布吗？”
王守二四处张望，并没有发现路，心中不由打鼓。
道人笑而不语，继续向瀑布走去。
王守二无奈，只能咬牙跟上。
一盏茶过后，二人几乎已经站在了瀑布正下方。
王守二脚下的潭水变得汹涌起来，整个人随着潭水的波动剧烈起伏。
他紧紧皱着眉头，额上已大汗淋漓。
在他前方，道人稳稳的站在水面上，身形纹丝不动，丝毫不受激流冲击的影响，一路走来如履平地。
“看来，有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忽然，道人脸上露出丑陋的笑容。
王守二打眼寻去，突然眼神一凝。
只见轰鸣的瀑布旁，正站着一个身形雄伟的中年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男人相貌威严，浓眉大眼，皮肤黝黑，有些驼背。
披散着头发，身上披着一件青色大氅，一双粗大宽阔的手自然垂落。
目光下移，王守二惊讶地发现，男人并没有双腿，整个下半身竟是一根水柱，与碧潭相融。
这男人莫非是水做的？
王守二腹诽。
“不落兄长！”
道人见到男人，脸上笑容变得无比灿烂。
一个瞬身消失在原地，出现在男人身旁，亲切地抓起对方的大手，不停地摇晃。
“不落兄长，许久未见，师弟甚至想念啊！怎么今天有闲心，在这玩水啊？”
身处瀑布旁，纵使水流冲击的声音震天，道人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入王守二的耳中。
这老道嘴真损啊…
王守二嘴角一抽。
“师尊命我在此等候，接小师弟前去见他。”
男人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
“啊，原来如此！”
道人朝男子微微鞠躬，向王守二招招手，喊道：
“猴儿还不过来，见过你不落兄长！接下来的路，就有劳他带领了！”
“叫我大师兄。”
男人说。
“好的，不落兄长。”
道人点点头。
“………”
王守二无语。
他费了老大的劲‘走’到两人身前，对中年男人拱手行礼，恭敬地叫声“仙长”后，便乖巧地站到一旁。
“那贫道就先行告辞了。”
道人笑眯眯地看了王守二一眼，朝中年男人打个稽首，接着转身腾空，御风而去。
“二师弟，师尊命你去通知其余师弟，去小筑前集合。”
男人缓声道。
“省得了！”
道人飘渺的声音自半空传来。
王守二抬头张望，上方水雾茫茫，人影早已无踪。
“你跟我来”
男人淡淡道。
然后转身，伸出一只宽厚的手掌没入后方瀑布的水流之中，接着轻轻一拨。
流势如雷霆的水龙就如同一席珠帘，被缓缓地掀起，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男人招手意示他跟上，然后不等回应便缓缓流入洞口，渐渐没入黑暗。
王守二“咕嘟”地咽了口唾沫，有些畏惧地看着面前深渊般地巨口，攥起拳头，踌躇不愿向前。
望着男人即将消失的背影，抓耳挠腮。
最终一咬牙，还是跳上石台，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
他进入洞窟的瞬间，身后的瀑布恢复了原样。
…………
洞窟内的空气潮湿。
脚下的泥土却异常松软，踩上去十分舒适。
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并没有如王守二想象中的漆黑一团。
洞壁的两侧嵌满了晶体矿石，散发着微微荧光，将整个空间照亮。
幽光映在身上，仿佛披上一层朦胧的纱，平添几分神秘。
王守二落后男人半个身位。
望着对方生硬的侧脸，王守二满肚子的疑惑不知道怎么开口。
紧跟着走了一盏茶的工夫，他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
“请问仙长，我们这是要去哪？”
“青山小筑”
男人回答。
小筑？
在山洞里？
王守二有些发懵。
“……”
不过看着男人不苟言笑的模样，他硬生生按耐住了心中的好奇。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他怕挨揍。
两人就这么沉闷地走了一阵。
直到拐过一个弯，王守二惊愕地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洞窟的尽头，前方是一面坚硬的石壁。
没路了。
王守二四处张望，连小筑的一丝痕迹也找不到。
他彻底糊涂了，忍不住就要开口，却见男人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向前流动。
视石壁如无物。
“仙长小心，那是———”
见到男人马上要撞墙，王守二急忙高声喊道。
男人连头都没回，在他见鬼一样的目光注视下，穿入了石壁。
王守二没来得及说出的半句话直接卡在了嗓子眼里。
“？”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确认男人真的消失不见了，目瞪口呆。
半晌，他拍着自己有些僵硬的脸，强笑道：
“我就知道，毕竟是神仙嘛…正常正常…”
正常个鬼啊！
我怎么办啊？
踌躇良久，他决定试试。
“穿墙，小道尔！难不倒我！”
“这肯定是障眼法，看上去是一面石壁，其实是假的！”
大步走到石壁前，伸手戳了戳。
卧槽，是真的！
王守二神色一呆。
接着，不等他有所反应，一股强横的吸力突然从石壁传出，他整个人狠狠地贴了上去。
“这……咦？”
在猴脸贴到石壁的一瞬间，王守二心脏都跳漏了一拍，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感受到冰冷坚硬的岩石，反而觉到一阵温暖柔软，吸引着身体没入石壁。
那感觉好像儿时钻入母亲的怀抱，竟让他有些迷恋。
“呼，这是怎么回事……”
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王守二也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下一秒，已身处石壁后的空间。
缓缓睁开双眼，和煦的阳光穿透眼帘，他还有些恍惚。
面对头顶湛蓝如洗的天空，王守二放弃了思考。
率先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清新混合泥土芬芳的味道。
抬眼，不远处是一片青葱葳蕤的竹林，静谧幽深。
幽篁间，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蜿蜒曲折，通往深处。
男人垂手站在道旁，仿佛与四周融为一体。
远方是绵延起伏的青山，峰顶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不时有鸿鹭划破碧穹，轻灵的长鸣响彻云霄。
天呐，谁能想到石壁后竟别有洞天！
王守二面前的景色，犹如一幅钟灵毓秀的天造画卷，美到让人觉得踏足其中都是一种玷污。
………
“走了。”
男人的声音隔着很远传入王守二的耳中，猛然将他惊醒。
王守二不敢怠慢，急忙应声，小跑到男人身边。
嗅着清新自然的气息，心情不由愉悦，脸上也露出由衷的笑容，像是阔别已久的孩子回归母亲的怀抱。
之的压抑一扫而空，他心思逐渐活泛起来，满脸兴奋地问：
“仙长，这里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仙界吗？”
“嗯。”
男人颔首。
“哇！”
王守二更激动了，小脸涨得通红。
仙界！
自己竟然来到了仙界！
纵使来之前有了心理准备，在这一刻，他也心潮澎湃，简直忍不住想要仰天长啸。
………
跟着男人，顺着鹅卵石小道一路前行。
期间，不时有成群的麋鹿在林间穿梭，觅食的松鼠野兔随处可见。
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
终于穿过竹林，来到了一片青草地。
一座由竹子搭成，优雅精致的小筑出现在王守二的面前。
小筑之下，一条清澈的溪水正缓缓流淌。
“到了。”
来到小筑面前停下，男人对他淡淡地说声，然后走到小筑的竹梯旁，垂手侧立。
下一刻，小筑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一个头裹赤帻，身穿粗布衣衫，脚踏草履，斜挂铁斧，坦胸露乳的国字脸大汉大剌剌地跨步而出。
“好久不见啊，猢狲！”
浓眉大眼的大汉见到王守二，打了声招呼，接着粗犷地大笑起来。
“是你！！之前遇见的樵汉！”
王守二见小筑里突然走出一人，先是一惊，待看清那人模样，又忍不住大叫道：
“果然是你！”
“哈哈哈！”
李长洛望着面前猢狲脸上滑稽的表情，不由抚髯大笑。
“看来已经有人告诉你了！”
说罢，他摇身一变，现出了本来模样。
王守二在下方，突觉眼前一花，揉眼再看去，只见原本的樵汉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气质清冷的青年。
青年二三十岁的模样，却两鬓斑白。
两道剑眉斜飞，朗眸如渊，挺拔的鼻梁，微抿的薄唇，俊逸脱尘。
他头戴简朴的苍玉冠，一身长袍素白如雪。
静静地站着便如渊停岳峙。
王守二被他漆黑的双眸注视着，像是坠入无尽深渊，又放佛置身无垠大海中，只觉其中浩瀚无法言语。
“我叫李长洛，自号青山居士，今后便是你的师尊。”
李长洛伸出一根修长如玉的手指在已经看傻了的王守二眼前一晃，笑吟吟地道：
“王守二，我知道你尚有许多疑问，尽管问来。”
“你能知道的，我言无不尽！”
他知道我的名字！
王守二的眼球差点被惊出来，内心升起一股恐惧，被他强行压下。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青山居士，你…我…咕噜…”
缓了半天，才勉强开口：
“这个世界…我是说外面的世界，是真的吗？”
“当然。”
李长洛从竹梯上走下，从袖中摸出一杯热茶，悠然自若地嘬了一口，说道：
“放心，这不是梦。”
“此地与你之前所在同属一界，只是洲陆不同罢了。”
“你的家在九图洲凡界的楚国梧南郡，这里是虱罗洲大黑山域。”
“奥，寒酥谷青山洞天！”
“太好了！我还能回家！！”
王守二听见李长洛说自己还在原先的世界，兴奋地从地上蹦起三尺高。
见此，李长洛只是淡淡地品着杯中香茗，眼底却露出几分莫名。
深呼吸暂时将内心的狂喜压下，稍稍冷静，他不好意思地冲李长洛尴尬一笑。
接着，他突然想起什么，忧心忡忡地问道：
“居士，我怎么会从人变成一只猴子？”
“此乃天数，是命中注定的，我也不能改变。”
李长洛摇摇头，叹了口气，将茶水一饮而尽。
“你所经历的一切自是命运的安排。”
两指轻轻一捻，杯子便化为一株黄花，被他随手插入泥土。
“我两年前梦中惊醒，预到此事，便算到你与我有师徒之缘，动了收徒之意，这也是你现在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的目光饱含深意。
“懂吗？”
王守二拨浪鼓似的摇头。
“不懂！”
“现在不懂也没关系，以后会懂的。”
李长洛哑然失笑，接着伸手指着他道：
“不过说你是只猴子未免太过绝对，你是肉身变成了猿猴，但魂魄却依旧是货真价实的人！”
“您是说，我只是身体变成了猴儿？”
这算什么？！
王守二顿时大吃一惊，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李长洛点点头：
“不错。”
“但你没必要灰心难过，要知祸兮福所倚，你能有如此境遇也不全是坏事，能拜入我门下修习道法，对你来说，何尝不是一桩天大的造化呢！”
王守二沉默不语，深深一拜。
“还记得我赠你的一句话吗？”
李长洛负手而立，眼神深邃。
“呃…”
王守二大脑突然死机。
“慨然思既往，默坐慎将来！”
李长洛没有在意，摸了摸他的头，语重心长地道：
“希望你能认真去想！”
“慨然思既往，默坐慎将来……”
王守二念叨着，有些垂头丧气地坐到地上，无力的同时心中还隐隐升起浓浓的不甘。
这不公平！
为什么我的命运要上天注定？
难道只是因为我是个凡人，因为我弱小，就可以被肆意玩弄吗…
这一刻，怨恨的种子在王守二心灵的阴影处深深扎下了根，现在的他还没有意识到，等这枚种子开花结果，将是一股多么强大的力量。
李长洛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在旁看着。
世间的一切在他的眼中都无所遁形，自然也能看见对方心中的怨愤。
“您说，我还能回家，还能见到我的父母吗…”
沉默良久，王守二语气低沉地问。
“现在，不能。”
王守二身形一颤，面色陡然惨白。
“拜我为师，可以。”
“好！”
他心里涌起一股希望，下定决心。
“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不再犹豫，王守二起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双手合十，六体投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