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中午正是阳光最为无情的时候,偏偏术师一族的营地里还蔓延着战斗遗留下来的山火,燥热得让人难以忍耐。
山林之间活跃着一群小术师的身影,他们正卖力地喷洒着水柱,试图平息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此时的灰烬还昏睡在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里,先一步醒来的惊雷正在床边悉心地照顾着她,在她们的身旁放置着一具盖着白布的男性尸体,那是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的方安轲。
在整个利奎岛的最北端,一脸不悦的玄镜正神情严肃地站在一处陡峭的悬崖之上,看上去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他的背后是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正面则是看不到尽头的浩瀚大海,那个瞬间,他仿佛就是天与地之间最孤独的那个人。
“玄镜,你找我来这儿有什么事?”
话音刚落,玄镜背后的大树上便窜出了一个人影,这个身轻如燕的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坐在了一根极细的树杈之上,然后伴着温暖的海风,自然而然地荡起了秋千,就仿佛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重量似的。
“闻风,这整座岛上,我能信任的就只有你了。”玄镜头也不回地看着大海说到。
“现在可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你想说什么就快说吧。”
闻风看着玄镜熟悉的背影,却不禁感觉到一丝丝陌生,他从未见过这个脾气暴躁的小个子如此稳重深沉的样子。
“早上的会议之后,追光私下问了我几个问题,她觉得冒牌穷奇的解释有很多漏洞,想在我这里了解更多有关于方安轲的细节,但我拒绝了,因为我还不能完全信任她。不过,她确实提醒了我,这一次的事件的确有太多不寻常的地方。”
尽管玄镜说话的时候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海,但闻风却仿佛能透过背影看到他眼中的悲喜,两个人神情的变化竟出奇地一致。
“所以你找我来,是打算与我分享你的疑惑是吗?”闻风说完顺手摘下一片衰败的叶子,放在口中嚼了起来。
“是的,几位首领之中,我来利奎岛是最晚的,很多推测需要你的印证。”玄镜坦诚地回答到。
闻风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叶子,一边温柔地回答:“你尽管说吧,我在听。”
“你知道刚才在术师一族的领地上都发生了些什么吧?”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能不知道吗?惊雷和灰烬跟那家伙打了一架,虽然输了,好在都活了下来。”
“其实还是死了一个人,就是我早上提起过的,那个叫方安轲的外来书生。”
“区区一个普通人,生死本就不掌握在自己手上,全凭他人的脸色决定,没什么好在意的。你是在担心,他的死并非意外对吧?”
“不是担心,而是我确定对方就是冲着他去的。就在今早,清泉那孩子昏倒在了自己的营帐之中,她的身旁还留下了一个唬人的奇怪法阵。然而等到灰烬赶去查看的时候,却发现这一切只是在故弄玄虚,法阵根本没有任何的灵力,清泉她本人也平安无事。”
“让我猜猜,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清泉身上的时候,那个女人偷袭了方安轲所在的营帐。”
“没错,对方的目的已经十分明显,摆明了就是冲着方安轲来的,她这么急着杀死方安轲,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理由。可她之前却信誓旦旦地声称方安轲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书生,可见是有意隐瞒,说明这个理由很可能会威胁到我们,甚至威胁到王。”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很让人不安,但仅凭这个,还不足以让你忧虑到这种地步吧?”
“我还想向你坦白一件事情,希望你可以替我,准确地说是替灰烬保密。”
“什么?”
“那个女人在初次登岛的夜里撞见灰烬了,当时她正附身在方安轲的尸体之上,本体则是处于昏迷状态之中,看上去就像是两个普通的遇难者。见有外人闯入,根据岛规,灰烬当即就决定杀掉他们,只是出于一些复杂的原因,最终让他们逃掉了。重点是,在双方交手的过程之中,任凭灰烬如何猛攻,她都未曾还手。包括今天也是,她本可以杀死惊雷还有灰烬,却没有真的动手,甚至连作为诱饵的清泉都平安无事。你说,她三番五次放过我们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所以,你怀疑她是利奎岛内部的人?”
“我的确这么考虑过,但她却毫不犹豫地杀掉了穷奇还有石羊。我曾经以为她杀死石羊是因为对方看到了她的样子,所以不得已而为之,可如今看来,她似乎并不介意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怀疑她就伪装在你手下的那群小术师之中,所以才偏偏对术师一族的师姐妹们格外仁慈?”
“可惊雷说对方似乎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印象,如果是术师一族的人,不可能不认识惊雷这位二师姐。”
“不止术师一族,整个岛上的地灵之中,不认识惊雷的人数恐怕都屈指可数吧?”
“是的,所以我不认为她是我们术师中的一员。又或许,是我们搞错了方向,她其实不是对术师特别宽容,而是对战士一族有什么莫名的仇恨?”
“既然她是替诸神办事的,会不会这其实是诸神的旨意?”
“可如果考虑到即将爆发的大战,杀死灰烬、惊雷和清泉不是对诸神更加有利吗?我怎么感觉对方既在为诸神当差,又在暗中保护着利奎岛的新生力量?这不是很矛盾吗?”
“我明白了,”听到这里,闻风露出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怀疑,这个女人是使者大人?”
玄镜点点头回答:“是的,你想想,使者大人和王平时都不在岛上,偏偏这个女人一登岛,当晚使者大人就也跟着回来了,而紧接着,所有怪事也都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而且,我与那个女人的本体打过几秒钟时间的照面,她所散发出来的魔法气场总让我有一股熟悉的感觉。”
“如果真是使者大人,那她到底是在为王工作还是在为诸神工作?”闻风半信半疑地追问到。
一直看着大海的玄镜终于转过身来,一脸认真地看着闻风说:“可能都是,也可能都不是。还记得吗?她一开始的确是自称遭到了诸神的背叛才转而加入利奎岛的,由于能力出众,王也很快提拔了她。可渐渐地,我们见到王的时间越来越少,反倒经常在和这位使者打交道,到最后,王索性直接消失了。她很有可能就是诸神派来监视我们的奸细,但我觉得,她也很有可能是真的恨着诸神。就这样,她一面为诸神办事,一面期待着能借助利奎岛和地府的力量向她所憎恨的诸神复仇,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双面人。”
“所以她杀掉穷奇和石羊是因为诸神的命令,不杀其他人则是不想削弱利奎岛的战斗力?”闻风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到。
“虽然有些牵强,但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结论。”玄镜的回答也没有太多的底气,毕竟这一切都是他毫无根据的揣测。
“你可不能再对其他人提起了,”闻风一改之前的冷淡,竟直接伸出一只手捂住了玄镜的嘴巴,“这话我听了就算了,要是让青鲨和烛影听见了,一定会传到使者大人的耳朵里,这可是对她大大的不敬,你会惹祸上身的!”
玄镜的倔脾气却又涌上了脑袋,他一把推开闻风的手,悻悻地说:“怕什么?我信仰的是王,又不是她。我可不会因为她放了灰烬她们一马就感恩戴德,要是被我发现今天的事情的确是她所为,我一定会将我术师一族受到的屈辱百倍奉还。”
有些生气的闻风狠狠地拍了一下玄镜的后脑勺,然后做出了一个安静的手势,接着压低声音说:“我不是要你信仰使者大人,说穿了,她只是一个来自异域的丧家犬而已。可她毕竟代表着王的权威,在时机到来之前,你冒然揣测只会留下让她铲除你的把柄。”
玄镜也压低了声音回应到:“你说我们这么久没见到王了,会不会王已经被她或者被诸神给……总之,会不会王已经不存在了,只是这个女人借着王的名号在兴风作浪?”
“王是不死的,你忘了吗?更何况,如果王死了,诸神又怎么会对我们开战?又怎么会依旧视我们为心腹大患?玄镜,你的信仰在动摇了,”闻风说着将玄镜的头一把揽入怀里,任凭对方如何挣扎也不肯放手,“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我们在这岛上待得实在太久了,久到根本不清楚海的对岸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王一定是在那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才会引起诸神的嫉妒,我们必须相信不死的王。”
玄镜用力地挣脱了闻风的怀抱之后向着崖边连退了好几步,他十分反感地回答:“我和你们这些从小在这儿长大的人不一样,王本来就不是我坚不可摧的信仰。我十一岁才来到这里,每个人看我都像异类,但我发现,只要我表现出信仰王的样子,大家就会更快地接纳我,所以我妥协了,到最后,我甚至一度骗过了自己,以为那真是我坚不可摧的信仰。可现在,王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叫我怎么继续相信?他如果真那么厉害,为什么又……”
啪!啪!
没等玄镜说完,一条黑色的鞭子便狠狠地抽打在了他的腰部两侧,雪白的长袍顿时被撕开了两道狭长的口子,其白嫩的皮肤上也留下了两道黑色的灼痕。而挥出这两鞭的不是别人,正是玄镜最信任的闻风。
埋着脑袋的闻风气得整个人都在止不住地发抖,他咬紧了牙根,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警告玄镜说:“我不许任何人侮辱我们的信仰,更加不许他这样说我们的王!玄镜,即使这个人是你也一样!”
不敢相信昔日的好友竟会为了一个消失已久的王对自己挥起武器,玄镜的眼珠子都瞪得快要掉了出来,这让他感觉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他下意识地举起身边的木杖,准备用最强力的魔咒进行反击,可一看到闻风矛盾又痛苦的表情,他的嘴巴却怎么也念不出那句熟悉的咒语了。
最终,两个人都没有再动武,也没有再说话。玄镜竭尽全力压抑住了自己爆发的冲动,气鼓鼓地往术师的营地赶去,而闻风则是一个人默默地蹲在了悬崖边上,看着深邃的大海陷入了沉思。
玄镜从未想过,自己因为妥协了信仰才结识了利奎岛的这帮家伙,并和闻风成为了最要好的知己,如今,这份友谊却又因为这个信仰而四分五裂。
赶回营地之后的玄镜径直走进了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里,他看到灰烬已经苏醒了过来,这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此刻正在盯着方安轲的尸体发呆,一旁的惊雷也是一副十分自责的表情。
“师傅,你回来了!”
惊雷一见到玄镜就本能地收起了自己负面的情绪,并大声地朝着玄镜问了声好,同时也是在顺便提醒灰烬——师傅回来了。
因为灰烬今天实在不想再哭第二次了,于是她努力克制住还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然后转过脑袋,带有几分责备地看着玄镜问到:“师傅,你不是说,只要灵匣里的魂魄还在,方安轲就不会死吗?可他现在怎么不动了?”
玄镜自己才刚受过委屈,按着他素来的脾气,是绝不会为灰烬的悲伤买单的,但他这一次竟神奇地克制住了想要发火的冲动,转而平静地解释说:“我检查过了,对方使用的是一种来自西域的古老魔法。她手上的黑暗能量可以通过心脏游荡到方安轲的身体各处去,从而彻底摧毁他身体每一处的活性。也就是说,方安轲的魂魄确实还在灵匣里,你也的确还能通过灵匣给方安轲身上的每一个角落下达命令,但这具彻底坏死的身体已经没法给你任何回应了,基本上和死掉也就没有区别了。”
“只要魂魄还在就还有机会,师傅,这种魔法能够解除吗?”惊雷在低沉的氛围中强打起精神问到。
玄镜有些为难地回答:“在医疗方面,你比我更像专家,如果你都想不出办法,那我自然也就无能为力。”
玄镜的这番回答基本就等于给方安轲宣判了死刑,惊雷也非常失望地叹了口气,但灰烬的脸上却浮现出了一种又惊又喜的奇怪表情,她的右手疯狂地拍打着身旁的桌子,双脚也不受控制地跺起地来。
“灰烬,你这是怎么了?”玄镜一脸错愕地问到。
灰烬激动地指着玄镜和惊雷的背后,语无伦次地喊到:“师傅……你……你骗人……活着……他……我……总之就是……活着!他还活着!师傅你快看啊,方安轲他活了!”
玄镜和惊雷一脸震惊地转过身去,只见盖着白布的方安轲浑浑噩噩地坐了起来,而他胸膛上那个黑色的大洞竟奇迹般地自己愈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