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夜空散落着满天的星光,连绵不断的白色星河就像是大自然在黑色的土地上洒下了爱与希望的种子,它们会在每一个人的心中生根发芽,然后长成芬芳的思念或是参天的愿望,赋予脆弱的灵魂抵抗寂寞与悲伤的力量。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美好的想象,自古以来,人们总是将逝去的亲友比作天上的星星,他们相信对方会在高处默默注视着自己。但利奎岛的地灵们却无法怀抱这样奢侈的浪漫,因为他们很清楚,人死之后的去处只有阴冷潮湿的地府。无论你生前行了多少善,又或是做过多少恶,既然身为人类,便注定了相似的结局,因为天界是诸神专属的后花园,他们向来讨厌与人类进行分享任何东西。
因此,地灵们的葬礼也与当时的凡人们大不相同。没有嘈杂的音乐,没有繁琐的程序,更加没有自我安慰式的美好祝福。他们会将死者固定在枯枝搭建而成的支架之上,然后用代代相传的白色圣火送给对方一个体面而圣洁的离开。地灵们相信,只有用最高的礼遇彻底挥别腐朽的肉体,不安的灵魂才会了无牵挂地告别人间。
今夜,利奎岛的中央广场之上聚集了三千多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影子,此刻的他们正凝望着两具熟悉的尸体,惴惴不安地进行着祷告。让这些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地灵们感到敬畏的,并非是死亡本身,而是那不露声色就夺去了穷奇性命的神秘力量。
他们从前认为自己是上天选中的异能者,是人世之间为数不多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他们打从心底里相信着“我命由我不由天”。在不死的王的统率之下,地府又有何惧?诸神又有何惧?向天界开战又算得了什么?
但这是他们第一次,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很可能会失败——如果身为七大首领之一的穷奇都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那自己又该以什么样的立场去和诸神叫板呢?
在现场低沉到让人窒息的氛围之中,绝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是一副焦虑又悲伤的表情,但有一个人却例外,那就是混迹在术师队伍里的方安轲。他原本应该已经死了两次,但却每一次都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玄镜看着自己的表情,那是一种又惊又怕又喜又懵的复杂表情。此刻的他既没有焦虑,也没有悲伤,有的只是满腹的疑惑与迷茫,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思考那个人类花了上万年也没能找到答案的经典问题——我究竟是谁?
灰烬和惊雷则是神情复杂地站在方安轲的两侧,在亲眼见证了对方强大到近乎荒谬的自愈能力之后,他们对这个陌生人的看法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对于惊雷来说,她原以为方安轲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饭桶,但现在,她觉得对方或许还是个稍微有些特别的神奇饭桶。相比起之前彻彻底底的鄙夷,她现在倒是多了几分了解方安轲的兴趣,也多了几分和对方平和沟通的耐心。
对于灰烬来说却恰恰相反。从前的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方安轲当作自己的傀儡,原因很简单——要不是她和玄镜用灵匣复活了对方,方安轲甚至连当个傀儡的机会都没有。可现在,当方安轲在自己眼前死而复生之后,灰烬却觉得这个懦弱的穷酸书生多了几分陌生。
她所认识的,所欣赏的,所念念不忘,是那天夜里在海滩之上挥舞着短剑,抱着必死的觉悟冲向自己的方安轲;她所轻视的,所嫌弃的,甚至又爱又恨的,是那个没有骨气却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跟班。可现在,她已经弄不清到底哪个是真实的方安轲了,或许两个都是假的,又或许两个都是真的,而距离感往往就是源自于这种不了解。
当斩轮捧着白色的圣火缓缓入场,另外五位首领也齐聚在广场的中心位置之后,意味着在月光和星光交织而成的幕布之下,穷奇与石羊的葬礼正式拉开了帷幕。
只见斩轮用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一盏破旧的煤油灯来到了两具尸体的身旁,在静谧的黑夜里,灯架里的白色火焰散发着纯洁又温柔的光芒,看得人心生一股莫名的暖意。
这盏看似普通的煤油灯其实是机械师先辈们所发明的“火焰之心”,储存在灯芯位置的火焰只要保管得当便能做到永不熄灭。而灯里的白色圣火也绝非等闲之物,据说那是利奎王亲自从南方的守护神——朱雀身上所取来的火苗,是天地之间最圣洁,最珍贵的火焰。
其余五位首领低着头,绕着穷奇和石羊的尸体站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每个人的嘴里都小声念着自己所在的种族里代代相传的咒文。闻风和玄镜虽然站在相邻的两个位置上,但二人之间却没有进行哪怕一次的眼神交流,他们都全身心地沉浸在这场自己其实并不在意的葬礼之中,看上去还在为了白天的不愉快而耿耿于怀。
斩轮庄重地走到两具尸体的正中间,在深深地鞠了一躬表达敬意之后,他用悲伤到几度哽咽的语气说起了送别词。
“穷奇,利奎岛最刚正不阿的勇者,战士一族最杰出的领袖,也是我最信赖的挚友。你为王的事业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为千百地灵筑起了庇护风雨的家园,也在今天,为自己传奇的一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石羊,利奎岛上年轻的英雄,战士一族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也是我们会永远铭记的朋友。当面对着无比强大的对手之时,为了王的荣耀和岛上三千同胞的安危,你选择挺身而出,用自己的生命为大家敲响了长鸣的警钟。
我们不会忘记你们,不会忘记你们的音容笑貌,不会忘记你们的喜怒哀愁,更加不会忘记你们为我们所付出的一切!今日,我代表至高无上的利奎王,代表无比哀伤的众位首领,代表岛上的每一位兄弟姐妹,用南方之神最圣洁的焰火,赋予二位最纯粹的告别。
现在,请全场的地灵睁开你们悲伤的眼睛,目送两位老友的离开。他们的牺牲绝不会被白白浪费,位于西方天界的诸神啊,这笔账,他日,我们利奎岛必定当面清算!”
斩轮说完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之后,全场的地灵都神情肃穆地望向了穷奇和石羊的尸体,用目光与他们进行最后的告别。只有青鲨皱着眉头,不合时宜地小声说了一句“真虚伪”,好在烛影及时向她比出了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这才不了了之。
在全场的目视之中,斩轮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火焰之心”的盖子,用岛上一根千年古木的枝条取出了一小撮火种,然后盖上盖子,庄重地点燃了穷奇和石羊身下的枯枝。
在这漆黑的深夜里,闪闪发光的白色火焰顿时蔓延开来,将两位故去战士的躯体温柔地包裹了起来。不愧是神兽朱雀身上的火焰,虽然耀目却并不刺眼,围观的地灵们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两名死者身体轮廓的变化。只见二人的身体越缩越小,到最后,就像是两名白色襁褓中的婴儿一般,再次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
术师一族和战士一族之间的关系向来不好,灰烬更是与两位死者毫无交情,可看着对方像自己的名字一样,真的化为了灰烬,她的心中竟升腾起一股难以控制的灼热感,那是悲伤,是愤怒,也是仇恨。战士一族的地灵们情绪自然更为激动,他们噙满泪水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虽然害怕,虽然不安,但他们暗暗发誓,这笔账,一定要从诸神的身上讨回来。
随着火焰渐渐熄灭,这片承载了太多喜悦与悲伤的土地又渐渐地暗淡了下去,穷奇和石羊强壮的身体也化作了风中的微粒,在短暂的旅程之后又深埋在土里,继续默默地守护着这座岛屿。
葬礼正式结束之后,各大势力都在自己首领的带领下缓缓走向自己的领地,只有术师一族和潜伏者一族还滞留在原地,因为他们的首领依然站在广场的中央,彼此四目相对着不愿离去。
“玄镜,白天我不该动手的。”
闻风知道,以玄镜的性格肯定不会先开这个口,于是他便自己先开启了这段谈话。
“不,或许你是对的。”
玄镜一脸严肃地看着闻风,似乎在告诉对方,这是自己心里的肺腑之言,并非是为了和解而说的谎话。
“是什么让你想通了?”
闻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所认识的玄镜就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是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改变看法的,哪怕是刚刚经历了穷奇的葬礼也不可能。
“是神迹。现在我相信了,或许这个世界上真有人拥有不死的能力,既然他可以,那王也一定可以。”玄镜一脸释然地回答。
“什么神迹?”
虽然已经猜到了三分,但闻风的脸上还是露出了震惊到极点的夸张表情。玄镜并未点破这个秘密,他只是默默点点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嘴唇,最后再颇有深意地摇了摇头。闻风也立刻心领神会地看了一眼等候在一旁的术师大队,在目光快速地游移了一番之后,又回过头来看向玄镜,两个死要面子的家伙同时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
虽然没有一个人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但这一刻,二人心里都明白,这个坎算是已经跨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