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宸王朝,宁州,图山城。
此时在城外十里处的一座山岗上,遮天蔽日的暗影从天而降。随即,两道人影从其中掠出,落于地面。
待得二人回身招手,那道暗影则发出一声长啸,振翅再起,折返回空中,于二人头顶盘旋一阵,旋即离去,消失在云层彼端。
望着远去的巨影,其中一人问道:“少爷,为何不直接去那图山村,偏要来这图山城,可是有要紧事要做吗?”
另一人点头应道:“确有一要紧之事。宗大哥,你且随我来。”
这二人便是一早从北玄离开,刚刚到此的李潇湘与李宗。二人被风衔羽载着,飞了不到半天的时间,便到了宁州境内。
按照李潇湘之前所想,应是直接去见朱翎羽的母亲。但途径图山城时,却忽然想起一人,便临时起意,打算去拜见这个当年有恩于自己的人,于是就让风衔羽寻了一处隐秘的山岗,将他二人放下。
而他所要去见的那人,便是当年清水白翁寻来,为其解毒的天下神医——鬼郎中,莫问生。
二人下了山岗,打算寻着官道去往图山城。谁知李宗却快步拦在前方,对李潇湘说道:“少爷,如此太耗费时间,等到了朱婶家,怕是时辰已晚。不如少爷骑我,我脚力甚快,应该能赶在日落前到达图山村。”
李潇湘一惊,急忙问道:“宗大哥,你不是重新注过魂,已不再是、不再是那个什么了嘛,为何还要让我骑?”
李潇湘本想说不再是畜人了,但转念一想,如今李宗已经寻回人性,也入了他李家,再用这般说法,便是侮辱于他,也是变相骂了李家。遂将“畜人”二字隐去,随口含糊一句,猜那李宗应该可以明白。
李宗淡淡一笑,说道:“蕴灵玄咒确实让我重新注魂,不再做那畜人了。可此种御道并未说不能再化为御兽。芙珑岛凡是学此御道者,皆能化为三形,人形、兽形、将形。这便是蕴灵玄咒奇妙之处!”说完嘿嘿一笑,催动体内御气,周身随即冒起红雾。少时,一匹高头大马从红雾中踏蹄而出,其貌要比之前的诡马雄壮许多,也更加威猛,俨然是一匹绝世宝马。
李潇湘看得目瞪口呆,结巴问道:“莫非我大哥朱翎羽也能如此?”
李宗扬着身后鬃毛,点头道:“不错,翎羽也能变为这般模样,只不过他的尊麒要比我的赤锦马高贵不少就是了。”
李潇湘走近,摸了摸李宗脖颈上的鬃毛,好奇问道:“宗大哥,那你身上的衣物都到哪里去了?若是从前,这些衣物都该散落一地才是。”
李宗笑道:“哈哈,这衣物都在我体内,被一层御气包裹,丢不了的!”
“还有这等高深御道,竟能将衣服置于体内,太匪夷所思了!”李潇湘惊讶道。
李宗道:“据芙珑岛前辈所说,当年创此御道时,便有先人考虑了衣物的问题,他们认为不能每次注魂都要将衣物脱下,如此太过不便,万一遇到紧急之事,光着身子又该如何与敌人交手?所以便反复尝试,终于将衣服的问题解决。在化形为兽的同时,需将所有衣物统归一处,以御气包裹,经口舌入腹,藏于胃囊,如此便可随时取用,方便至极。”
李潇湘听后故作呕吐状,皱眉问道:“从口舌入腹?你们都是如何吞进去的啊?”
李宗淡淡笑道:“一开始确实有些难以下咽,不过习惯就好了,毕竟所练御道就是如此,又能有何办法。”
李潇湘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肚中阵阵作呕,难受至极。
李宗抖了抖身子,看向图山城的方向,说道:“少爷,时间仓促,我们还是快些上路吧!”
李潇湘点着头,紧张道:“宗大哥,那我可要上来了,你多加小心,如果支撑不住,只管与我说,我们二人以身法赶路,亦能在日落前到达图山村。”
李宗翘着马蹄,说道:“少爷莫要多虑,但骑无妨!”
李潇湘应了一声,随即翻身上马。
李宗前蹄高悬,一声嘶鸣,顿时化作一道霞影,扬起滚滚烟尘,疾驰而去。
李潇湘坐于马背,一时竟不知该抓于何处,险些摔了下去,还好学过身法,心中惊叹道:‘没想到宗大哥重新注魂后,竟能有此等神速。蕴灵玄咒,的确玄妙!’
二人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到了图山城下。李潇湘翻身下马,李宗随即化为人形。
徒步来到城门前,见四名守城兵官正在盘问过往行人,李潇湘心中犯难,想着:‘若是这般大摇大摆的进去,定会让人拦下盘问一番,万一查出我们是李家后人,必会惊动官府,少不了要一番争斗。虽说只有几名当兵的,奈何不了我,可若是闹出动静,总归是不太好,应当另想办法才是。
这时,余知己突然说道:“若水,去城北,那里有一处密洞,可助你们入城。”
李潇湘恍然,随即说道:“是啊,前辈曾与我说过,当年我与大哥就是从那密洞里逃出的城外,才侥幸留得活路。就是不知如今还有没有那个密洞。就算有,保不齐也会被人发现,怕是早已给人堵上了。”
余知己道:“去了再说,若是不成,再以轻功飞入城去不就行了。”
李潇湘点了点头,对李宗说道:“宗大哥,我们去城北,那里有处密洞可摸进城去。”
李宗应了一声,便与李潇湘朝城北赶去。
路上,李潇湘依然想着余知己方才说的话,想着当年在图山城所发生的事。
那晚,黑艮为了保护自己,毅然选择赴死。而清水白翁则从此音信全无。按朱翎羽所说,他其实是害怕被杀,所以逃走了。可李潇湘并不这么认为。他了解清水白翁的为人,猜他应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不然怎会突然消失。
之后,又想起在城外林中,李宗忽然冒出,救黑艮于危难之际,让他几人得以暂时脱险,这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
想着想着,却觉得哪里不对,便问道:“宗大哥,当年是何人带你出的城,我记得你一直待在客栈中,未曾出来啊?”
李宗略微回忆往事,随后说道:“那人好像叫作范孤然。我记得他将你二人带离客栈后没多久,便折返回来,将我牵至城外林中,却将我弃之不顾。后来我听到城外有打斗声,这才奔出林子,一见是黑艮,便将他救了下来。”
闻言,李潇湘与余知己异口同声道:“范孤然,原来是他!”
李宗一脸迷惑,问道:“是他又如何?”
李潇湘摇摇头,对余知己说道:“前辈,没想到是此人救我了,他到底有何目的?”
余知己道:“我也不知,想来只有见了本人,才能问得清楚!”
李潇湘连连称是,之后便与李宗来到了城北。
沿着城墙寻找,没过多久,二人便找到一处深坑。李潇湘立即问道:“前辈,可是此处?”
余知己道:“若是其他地方没有,就应该是此处了。”
李潇湘俯身看去,见深坑大概半人来高,坑中泥土已经风干成灰,其上落有几处脚印,想必在那之后,又有其他人发现了此洞。
而向更深处看去,一条通道直通城里,但通道的另一头却不见有光线照进,这让李潇湘心中犯疑,不知前方是否有危险。
李宗凑近道:“少爷,让李宗前去探路!”说完便要跳进坑中。
李潇湘一把将他拦住,说道:“宗大哥,是我要进城的,理应由我走在前头,你只管在此等我信号。”不给李宗反驳的机会,李潇湘迅速钻入深坑之中。几经调整,将身体做出匍匐姿势,便慢慢向深处爬去。
李宗在坑外焦急的等待,不多时,就听另一头李潇湘低声喊道:“宗大哥,快来,此处无人,刚好可以钻过城墙!”李宗一听,顿时安心,将包裹朝洞中一丢,学着李潇湘的姿势,慢慢爬过了城墙。
来到城内,李宗先是回身看了一眼洞口,见旁边放有一竹筐,想着:‘原来洞中之所以没有光线,是被这竹筐给扣住了,多半是发现此洞那人,不想让其他人也看见。’简单环视一遍洞外,便马上回身去找李潇湘了。
此处乃是一条暗巷,左右皆是破败的房屋,除了胡乱堆放的杂货,就是几只脏兮兮的野猫,根本无人在此走动。而李潇湘就站在暗巷口,四处张望,分辨着接下来该去往何处。
李宗掸掉身上泥土,走近问道:“少爷,我们这是要去哪?”
李潇湘回身道:“宗大哥,将包裹打开,你我换一身衣裳。我们这身行头太过引人注目,穿着普通一点,也好不被人怀疑。”
李宗应了一声,随即翻出衣物。
果然,还是余知音想得周全,给李潇湘带的皆是百姓所穿衣物。而其中一条项链,却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将项链取出,见一条红丝下,垂着一块玉佩,色泽暗沉,质地光滑,却不像什么名贵玉石,心想:‘这玉佩应是余姐姐留给我做念想的,我当好生保管,万不可丢了。’心中一阵暖意上涌,将玉佩系在脖上,藏于胸口,遮盖得十分严实,只能看见一丝红绳,在衣领间若隐若现。
二人换好服装,便从暗巷走出。而前方就是一条宽敞大道,于是随着人流混入其中,并未引起注意。
这图山城与十年前相比,却未发生多大变化。李宗按照吩咐,四处打听,终于寻到了医药名街——慈济廊。
此时的廊街上依旧是车水马龙,一片繁荣之景。不少医馆门前仍在排着长队。不过街上倒是多了许多之前从未出现过的药贩,走街串巷,尽挑些眼生的外地人,忽悠其买些所谓的“灵丹妙药”,挣些黑心钱。
而要说生意最为兴隆的,还得是霸占着廊街东西两头的沁元厅与正臻堂了。
李潇湘二人刚好从廊街的西头走来,见一幢三层高的医馆,门口牌匾上写着正臻堂,眼中顿时生出厌恶之意,也不做过多停留,径直朝廊街的中段走去。
虽说莫问生的医馆从不挂牌匾,但只要看到门外排了整条廊街最长的队伍,就一定能寻得到。
李潇湘这般想着,转眼便来到了廊街中段。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此处既没有排成长龙的人群,也没有不挂牌匾的医馆,有的只是一间残垣断壁、碎石焦土。
李潇湘心中一紧,问道:“前辈,莫不是千真派所为?难道莫神医也遭遇不测了?”
余知己道:“不见得如此。虽说医馆被毁,但凭莫问生在江湖上的地位,应该不会有人拿他如何。我猜他应是逃至别处,归隐去了。毕竟当年之事牵涉甚多,他一介郎中,怕也是不堪其扰吧!”
李潇湘叹气道:“唉,本以为能向莫神医道谢呢,谁知十年间已是沧海桑田。”
之后二人又在廊街闲逛两圈,打算寻一过路之人,问问这些年图山城都发生了何事。刚好迎面走来一位穿着素朴之人,李潇湘便上前搭话道:“这位大哥,打扰了,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与大哥打听一番。”
那人看了一眼李潇湘,见他眉眼处一道刀疤,顿生厌恶之感,不屑道:“你想问啥啊?”
李潇湘见他有轻视之意,无奈一笑,开口问道:“不知那家医馆发生了何事,我听人说那可是莫神医开的医馆,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说着指向那堆残垣断壁。
那人冷哼一声,随即说道:“哼,什么莫神医,那都是老黄历了!这黑心郎中贩卖假药,坑害穷苦百姓,早就被千真派给逐出图山城了,那被烧毁的医馆就是最好的证明。”
李潇湘一惊,不明白为何被称为当世神医的莫问生,却在短短十年间,变为了贩卖假药,坑害百姓的黑心郎中,其中一定另有隐情。更何况此人还提到了千真派,这便让李潇湘更加疑惑了,急忙问道:“你们是如何知道千真派的,这医馆可是他们烧的?”
那人上下打量着李潇湘,眯着眼睛问道:“你不是大安朝的人吧,连这个都不知。那医馆是我们图山城百姓一起烧的,就是为了赶走那个黑心郎中。至于千真派,我们大安朝的人哪一个不知,那可是个名门正派,专门替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做主。”
“大安朝,为何是大安朝?”李潇湘打断他的话,难以置信的问道:“那大宸朝呢?”
那人略微一顿,不耐烦的道:“那大宸朝十年前就亡了,现在是大安天命九年,你个乡巴佬。老子还有事,懒得跟你瞎耽误工夫!”说完骂骂咧咧的跑开了。
李潇湘怔在原地,默默念道:“大宸亡了,与李家一样,都亡了?”
余知己道:“若水,这是大势所趋,犯不上为此伤神。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我看刚才那人像是起了疑心,不然不会走得这般急!”
李潇湘立即回过神来,抬头去寻那人。果然,那人正急忙跑向街口,又时不时的回头偷瞄几眼。
李潇湘心中一紧,扭头说道:“宗大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快离开!”
“少爷,我们可是要去图山村?”李宗问道。
李潇湘重重点了点头,随后与李宗跑回了那条暗巷。
而此时城内渐渐嘈杂起来,李潇湘心想:‘我单是问了句大宸,便被告了状,这其中一定有古怪。还是先去图山村,没准朱婶能知道。’便催促着李宗,一同爬到城外,又将密洞口用竹筐遮好,以防被人发现。
之后李宗化为兽形,驮着李潇湘一路朝图山村跑去,未再停歇。
临近黄昏,二人来到了图山村村口。
经过十年,村中一切如故,依旧如从前那般破败荒芜。但村道上却多了三五成群的孩童,彼此追逐打闹,看来十年间村中倒是添了不少新丁。
见村口来了陌生人,所有孩童都围了过来,好奇的盯着李潇湘与李宗。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男童,站到众人身前,指手画脚的道:“汝是何人,来吾村做甚?”
李潇湘上下打量着他,猜他也就七八岁,但说起话来却文绉绉的,便俯身笑道:“汝又是何人?”
那男童拍拍胸脯,说道:“吾姓周,名自文。是村中最年长的孩子,有事你只管与我说好了!”
李潇湘见他俨然把自己当做所有孩童的领袖,不觉一阵发笑,又问道:“你们村中大人都去了何处?”
周自文眼珠子一转,指着村后的图山,说道:“大人都去山中干活了,你有何事吗,我一敲锣他们就能下来。”
李潇湘心想:‘此子定是对我有所戒备,所以才这般说的。倒是比其他孩子机灵谨慎。’抬头看了看天色,略有疑惑的问道:“此刻已近黄昏,他们为何还不回来,谁人给你们做饭?”
周自文又指向一处人家,说道:“大人们回来的晚,都是朱婆给我们做饭。”
李潇湘一怔,急忙问道:“你说的朱婆可是一寡妇?”
周自文一脸的惊讶,点头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见状,李潇湘心中大喜,连连笑道:“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之后俯下身子,与李宗附耳道:“宗大哥,那便是我兄长的母亲,走,我们去拜见她老人家!”
李宗扬了扬马首,随即踏上村道。
而围在一旁的孩童则紧紧跟在李宗的屁股后面,时不时的便要去揪一揪马尾,却被李宗忽然甩起的尾巴吓得惊慌失措,随后又哄然大笑,甚是开心。
那周自文确实要比其他孩童成熟许多,独自跟在李宗身旁,边跑边问道:“你还未告诉我你叫何名呢!”
李潇湘笑道:“我姓李,名潇湘。”
“哦,原来你就是李潇湘啊,朱婆时常跟我们提起你。说你与她儿子是结拜兄弟,自己便是有两个儿子了。还说你们都是武林高手,可以上天入地,这些都是真的吗?”周自文一脸羡慕的说道。
听到朱婶将自己视作儿子,李潇湘心中一阵感动,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她,对周自文说道:“此话我可不敢当,哪里有人能上天入地啊!”
周自文听后略显失落。李潇湘摇头笑道:“看你说话倒像是读过书,可是朱婆教的你的?”
周自文点头应道:“是朱婆教的。连我们这些孩童的名字也都是朱婆给起的。”
李潇湘心中美滋滋的,知道朱婶年轻时也是读书之人。而身后的这些孩童又都在她那学了知识,这对于图山村来说确是天大的好处。于她自己,也算是老有所为,乃余生一大趣事了!
又走了没多久,周自文忽然跑到前头,说道:“到了,到了,这就是朱婆家!”
李潇湘点了点头,看到前方烟囱中冒起阵阵炊烟,不禁长舒一口气,翻身下马。而李宗也随即化为了人形,却叫跟在身后的一众孩童大吃一惊,急忙叫喊出来,有的甚至还被吓哭了。
也许是哭喊声太大,惊动了屋中之人。只听推门声响起,一道身影从门后踱步而去,对着院外喊道:“自文,你又欺负人啦!”
周自文扯着嗓子喊道:“朱婆,不是我,是有人来看您了!”
朱婶眯着眼睛看向院门,随口问道:“是谁来看我啊,不会又是送信的吧?”
还未等她看清自己,李潇湘便激动的喊道:“朱—”略微一顿,转而喊道“娘,若水来看您了!”
朱婶倚在门口,闻声,蹙眉问道: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