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噜”
铁锅内响起阵阵滚水之声,蒸腾的水汽偶尔顶开锅盖,散发出诱人的菜香。
朱婶立于门外,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年轻人,见此人极是面熟,却又记不起在何处见过。隔了许久,依旧未能想出,便问道:“你方才说自己是何人?”
李潇湘走进院中,不待朱婶看得仔细,急忙说道:“娘,是我,若水啊,您另一个儿子,我来看望您啦!”随即看向朱婶,见他两鬓斑白,但容颜依旧,并未比十年前老多少。
朱婶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忽然神情一滞,手中炒勺顿时脱手,“当啷”一声,滚落至脚边,激动的喊道:“老天,竟真是若水!”说完便朝李潇湘快步走来,也不管锅中还炖着的饭菜。
李潇湘不禁热泪盈眶,随即迎上前去。
二人紧紧相拥,喜极而泣。朱婶边哭边笑道:“你方才管我叫什么?”
李潇湘便将这些年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化作为一字,大声喊道:“娘!”
朱婶颤抖着应道:“哎——!”随后抹了一把眼泪,点头笑道:“我儿回来就好,我儿回来就好。”说完又仔细的看了看李潇湘,仍是无法相信眼前之事。伸手摸了摸他脸上的刀疤,心疼的问道:“怎么脸上落了这刀疤,可是坏人留的?”
李潇湘笑道:“娘,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进屋再说,可别烧漏了锅底!”
朱婶顿时回过神来,一拍大腿,连忙拾起炒勺在裙摆上擦了擦,说道:“我儿回来,可是让娘高兴坏了,竟忘了锅里还炖着肉汤。来,快随娘进屋!”说完便拉着李潇湘朝屋内走去。
李潇湘一眼瞥到李宗,急忙将朱婶拦住,笑道:“娘且稍等,我给你介绍一人。这位是李宗,我族内兄长,他可是与我大哥一同在芙珑岛修炼御道之人。此番随我回来,也是为了来看望您的!”说着将李宗拉倒自己身旁。
李宗躬身拜道:“晚辈李宗,拜见伯母!”
朱婶笑道:“我知道你,你就是当年那个什么人,若水他大哥在信中都说了。多谢你这些年对翎羽的照顾,嫠家给你行礼了!”
李宗连忙迎上前去,笑道:“这可使不得,既是少爷的大哥,那也是我李宗的亲人,理当如此。何况我也没少受到翎羽的照顾,还应感谢您才是!”
朱婶点了点头,满心欢喜,随后将二人拉进屋中,对着院门口喊到:“自文,去叫村里的人都下山,我儿今日回来,我高兴的很,定要多做些饭菜,让大家伙都跟着乐呵乐呵!”
周自文激动的应道:“知道了,朱婆!”说完领着几个孩童,朝山道跑去。
回到屋中,看着面前的两位青年,朱婶喜笑颜开,说不出的高兴。一边翻着锅中肉块,一边哼着小曲,时不时还要回头询问些琐事。
李潇湘便索性将这些年所遭遇的事,和此次回大宸的目的,以及早些时候在图山城发生的事,与朱婶仔细讲了一遍。
朱婶听后很是震惊,不住的摇头,叹道:“唉,这千真派当真是卑劣,可惜天下百姓却都念他的好。”
李潇湘对此也是满心疑惑,随即问道:“娘,我白天在图山城听人说,如今已是大安的天下,为何会是如此,那大宸朝呢?”
朱婶一边熬着锅中肉汤,一边说道:“当年你从家中走后没多久,双水城的事便传了过来。当时人人自危,都担心这天下会不会从此就乱了。可是过了两三个月,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正当村子里的人都以为天下太平时,却突然来了一队官兵,到处张榜,说是如今改朝换代,大宸已经亡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安朝。还说大宸的灭亡乃是李家与御殿司里应外合,互相勾结所为,连皇室之人都无一幸免。而千真派则是替天行道,帮助天下除以奸佞,匡扶大宸。只因皇室血脉惨遭屠戮,只能令立他人,于是就将丞相长孙嵩推上皇位,重新建国,国号大安。从那时起,天下之人便尽知御师为何了,而千真派则被奉为正道之首,受世人参拜,万代敬仰。”
“啪!”李潇湘听后,狠狠的捶了墙壁一拳,怒不可遏的道:“怪不得城中那人也知千真派,原来如此。没想到千真派竟将大宸灭亡的罪责,全都加到李家与御殿司身上,却将自己所作所为撇得一干二净。不但如此,还要美化自己,当真是无耻至极,这不是将天下玩于鼓掌之中,任凭自己胡作非为了吗!”
朱婶将炖好的肉汤一碗碗盛了出来,点头说道:“此事若不是你大哥写信于我,我们整个图山村也都以为李家是那十恶不赦之徒呢!”说完吆喝外面的孩童,将盛好的肉汤端出屋外,又吩咐他们搬桌搬椅,准备碗筷,随后又道:“不过那自认为得到皇帝宝座的长孙嵩,却只享了半年的福,便一命呜呼了,接替他的,则是年幼的皇孙——长孙隆。”
李潇湘冷冷道:“哼,倒是便宜他了。”
朱婶随手取过竹帚,将铁锅刷拭干净,对李潇湘二人笑道:“儿啊,今晚想吃些什么,娘给你们做!”
李潇湘撇嘴笑道:“自然是麸皮粥了!宗大哥你呢?”
李宗欠身道:“在下随意就好。”
朱婶嗔笑道:“如今图山村不同了,背后有芙珑岛照应,日子过得还算富裕,那麸皮粥也早就不吃了。不过娘猜到你好这口,所以每年都会给你备一些。你等着,娘这就给你熬!”说完走进屋内。不多时,提着一个布袋回到了灶前,于是开始烧水熬粥。
李潇湘笑了笑,随即问道:“娘,这图山村又是何种情况,你说的有芙珑岛照应,可是大哥安排的?”
朱婶忙前忙后,根本说不上话,便指着李宗说道:“娘要烧柴,不方便说。让你这兄长告诉你,他应该知道。”
李宗应了一声,随后说道:“翎羽在北玄的第二年就给家里写信了。那时岛主不再,大当家的念其有孝心,便擅自做主,派人到了图山村,来给村民发粮,一是救济村子,二是给翎羽送信。久而久之,便成了每年必做之事。”
二人见朱婶独自搬柴,都上前去帮忙,反倒让她闲了下来,她便顺着李宗的话,接着说道:“后来芙珑岛的人发现图山有宝,便叫村子里的人都上山挖宝,挖到之后,再由芙珑岛买回。如此,村子便渐渐富裕了起来,那些逃难到异乡的人也都相继返回,村子照比之前要热闹了许多。也正是因此,村子里的人都十分感激芙珑岛,加之翎羽说了当年的实情,也就无人再相信千真派了。”
李潇湘心生好奇,坐回原处问道:“图山有宝?那又是何物?”
李宗笑道:“是御息石。”
“何为御息石?”李潇湘又问道。
这时,锅中已熬上了麸皮粥,朱婶便凑近来听,想也是好奇此宝为何物。
李宗说道:“御息石,为天下至坚至刚之物,能绝御气,亦能吸收御气,可做御监。天下门派皆对其垂涎三尺,有了此物,便可捕捉御兽,关于御监之中,任其如何凶猛,也决计难以逃脱。翎羽体内的苍鳐,便是以此而捕获的。”
李潇湘默然点着头,心想:‘此物好像在露松殿的书籍上见过,只不过我当时一心修炼御法,并未在意。眼下听宗大哥说起,确是有些印象。就如他所言,乃是捕获御兽之用。’
“原来山上的宝物是这种东西,看来只对你们御师有用。来,粥好了,一人一碗,先垫垫肚子,晚些再吃点好的!”朱婶将熬好的麸皮粥端到二人身前,说道。
李潇湘早已等得不耐烦,一股熟悉的味道瞬间占据了鼻腔。他沿着碗口,一边轻吹热气,一边急切的吸食起来,烫得自己龇牙咧嘴,仍是不肯放下。
看他吃得这般香甜,朱婶不禁回忆起当年之事,莞尔一笑,说道:“慢些吃,可别呛着了!”
李潇湘笑了笑,边吃边道:“娘,你们既然都不信千真派,可有人来找过你们麻烦?”
朱婶道:“倒是来过一些穿着讲究的人,说是让我们将搬离此山,但都被后来赶到的芙珑岛御师给驱走了。”
“这些人可是身后负剑?”李潇湘抿了一口粥说道。心想:‘这些人多半是千真派派来的,不然怎会这般猖狂,竟敢抢芙珑岛的东西。’
朱婶想了片刻,点头应道:“嗯,似是身后负剑。儿啊,你可认识这些人?”
李潇湘道:“我猜他们应该就是千真派的人,不过看其这般窝囊,想必都是些低位弟子。娘你放心,这些人欺软怕硬,又死要面子,自诩修道之人,实则坏事做尽。此番折于图山村,定怕此事传出去被人耻笑,绝不敢再来了!”
朱婶长舒一口气,说道:“有儿这句话,娘就放心了。”
李潇湘讪讪而笑,心想:‘这些都是余前辈刚刚与我说的,我不过是照猫画虎,拾人牙慧罢了。若真是让我想对策,怕只能想个下下策,与那千真派拼个你死我活,绝不会像余前辈这般胸有成竹。’
之后三人又闲聊了一阵,而此时屋外已经入夜,所有村民都回到了村中。听闻朱婶家的二儿子回来,还说晚上要开宴席,都急忙回家洗净了身子,换了新衣服,携一家老小前来庆贺。
原本清净的庭院,瞬间热闹起来。虽说庭院还算宽敞,但坐下一村人,却是显得异常拥挤。于是众人便商量着,先将左右院墙全都推倒,待日后再重新垒起,绝不能怠慢了村里的恩人。
因李潇湘是朱翎羽的义弟,朱翎羽又是芙珑岛的人,而芙珑岛则是帮着村子富裕了起来。所以,众人便同样将李潇湘视为了恩人,这宴席也就不能因庭院狭小而有所怠慢了。
李潇湘百般推辞,说自己并未帮上什么忙,但村里人朴实,非要若此,李潇湘推辞不过,只好躬身受领,任凭他们如何安排,却不再言语了,时不时还会帮帮忙,打打下手。
席间众人举杯相庆,连敬李潇湘三大碗。李潇湘从未喝过酒,此次是头一遭,见村民热情,也就不管那酒味辛辣,举碗便喝,喝到最后,实是不胜酒力,便被几位大汉抬到了屋中,醒酒去了。
虽说他是御道之人,可以逼出酒气,但逢此极乐之时,应当与众人同心同乐才是,偷酒耍诈,又岂是大丈夫所为。这点倒是像极了二师兄李怀灏。
那李怀灏时常训导他道:“行事光明磊落,才敢言顶天立地!”李潇湘每每听到此话,都是热血沸腾,虽说与他修炼只一年时间,却也或多或少染上些侠义气概。
朱婶担心自己这二儿子独自在屋中无人照料,便让李宗陪着众人饮酒,自己则来到屋中,帮李潇湘熬了一碗醒酒汤。
说来这李宗也是厉害人物,陪着众村民饮酒,竟千杯不倒,也不知他是真能喝,还是动了御气。总之是让众人连连称赞,欢喜的很。
此时李潇湘酒劲渐轻,兀自转醒过来,见朱婶端着一碗汤水走来,便急忙伸手接过。
朱婶笑了笑,盘膝于炕边,问道:“儿啊,头可还晕着?”
李潇湘摇头笑道:“已经渐好,不打紧的。”随后长舒一口气,叹道:“娘啊,孩儿还从未像今晚这般高兴过,真该感谢乡亲们,能如此热情,待我酒醒之后,再出去敬大家几杯!”
朱婶点了点头,眼中却生有悲伤,犹豫片刻后,问道:“儿啊,今日过后,你可是要寻那千真派报仇?”
李潇湘一怔,望向窗外那热闹之景,叹息道:“娘,我虽恨李家,但我毕竟在李家长大。如果不为李家报仇,那李家的三千冤魂何时才能安息?”
朱婶面有忧色,又问道:“可你独自一人,又怎能报得此仇?”
李潇湘眉头紧锁,说道:“我也不知,只能先寻到千真派再说。”
朱婶道:“这是你李家的事,娘本不该拦你。但你这般漫无目的的行事,怕是难以报得此仇啊!”
李潇湘笑了笑,安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娘,你还是莫要担心了。”
朱婶自觉多说无益,便转而问道:“之后你打算去哪?”
李潇湘道:“先回双水城,去祖坟祭祖。然后回李家,看看那里如何了。再之后就去九霞山,找千真派报仇。”
朱婶叹了口气,说道:“唉,你这孩子,如此直来直去,也不想些对策,可是要吃亏的!”
李潇湘笑了笑,并未回话,反问道:“娘,那孩子是怎么回事?”说完指了指正在屋外玩耍的周自文。
这孩子打他一进村,就第一个冲到他身旁,而且说话办事很是精明,给他的印象颇为深刻。此时一眼瞧见了他,便好奇问了起来。
朱婶笑道:“他是村东头周家的孩子,于大安建国那年所生,是村中年龄最大的孩子。头脑聪慧,机灵好动,总喜欢与芙珑岛的人闲聊,还说将来一定要做御师呢!”
李潇湘笑了笑,心想:‘想做御师,其志不小啊,却是比我强!’随后又问起了朱翎羽的事,说道:“娘,大哥可曾回来探望过您?”
朱婶道:“唉,他一心都在修炼上,根本不想我这个娘。不过也不怪他,听说他那个师傅严厉的很,修炼未成,说什么也不让他回来。”
李潇湘点头道:“确实,他那个师傅是有些让人害怕。”
突然,院外响起一阵嘈杂的马蹄声,随即一名村民溜进了屋内,低声说道:“朱大姐,不好了,外面来了一队官兵,说是要来捉拿一名逃犯,问我们有没有见过。”说完看向李潇湘,好像此人就是他一般。
话音刚落,李宗也跑了进来,对李潇湘说道:“少爷,屋外有变!”
李潇湘阴沉着脸,点头应道:“嗯,我知道了。”心想:‘我并未暴露李家身份,为何这帮人会追我至此,真是大动干戈!’随后看向屋外,见院中静了下来,所有村民正朝院门走去。又想:‘是了,如今天下是千真派在做主,定是不许他人提及大宸,所以才这般兴师动众。’
那名村民焦急的等在一旁,见李潇湘迟迟不肯说话,心中似是猜到些什么,点了点头,说道“莫慌,你二人在此坐好,不必露脸,我去将那帮当兵的打发走!”说完便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就听屋外一人高声叫道:“少他娘的给老子打哈哈,你们几个,给我进屋去搜,搜不出来,老子就随便抓一个回去交差!”
李潇湘一惊,心想:‘照此人说法,我却是给这图山村惹了天大的麻烦,实是对不起大哥和这帮村民。需得想个办法,让众人脱身才行。’
思虑片刻,忽然心神一动,想道:‘有了,我去引开这帮当兵的,反正此事也是因我而起,大不了让他们捉去便是!’
做好决定后,便与李宗附耳道:“宗大哥,我去将当兵的引开,你留下来,以防不测。”
其实李潇湘本不用如此,这帮当兵的并未见过他的长相,只需装作普通村民,便可蒙混过关。但他初涉江湖,全无处世经验,虽说之前也遇到过不少磨难,可那时他一心只想逃走,身边又有黑艮和清水白翁两位江湖前辈相伴,哪里用得着他去面对这诸多难事。
而在北玄时,每日也只是修炼,从未有人与他说过江湖险恶。眼下突逢变故,自然是心慌意乱,没了主意,倒先露了怯。加之那人又说“若是搜不到人,就随便抓一个回去”,如此就更让他没了底气,全未想到自己做了一个鲁莽决定。
李宗也是慌了神,急忙说道:“少爷,何不让李宗去。院外这些当兵的还不知是不是御师,少爷此去,可是没有定数啊!”
李潇湘笑道:“哪里有时间等得定数,你的命不是命吗?你照顾好我娘和村民,天亮之前我若未回,你就——”李潇湘并未想好之后的对策,话说到一半就停了。
李宗随即问道:“我当如何?”
李潇湘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朱婶,脚底用力一蹬,夺门而出。
屋外当兵的并未想到屋中会冲出一人,情急之下,急忙扭头看去,见此人已飞出院外,其中一人便高声叫道:“大人,有人跑了!”
为首一名军官急挥马鞭,厉声喝道:“我看此人就是那逃犯,都给我追!”说完领着身后一众士兵,策马追去。院中顿时安静下来。
李潇湘也不知这些人是不是御师,便不敢跑的太快,跃到一间房顶后,回身喊道:“狗官,爷爷在此,来追我啊!”话音略带颤抖,听起来没什么底气。
虽说李潇湘之前也常与人打斗,但那时都是互相切磋,并无性命之忧。可如今到了要动真格的时候,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心下迷茫,想着:‘若真是动起手来,只怕生死未卜’
那军官眼角一斜,策马急追,身后几十名士兵也都紧跟而上。
望着李潇湘在屋顶来回飞走,军官嘴角冷笑,暗自念道:
“没想到是一名御师,嘿嘿,有趣,甚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