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楚雨,过客寒食,不见旧人归,青履跋春泥。黄冥焚作相思灰,执伞长叹,又有几人哀愁几人回。
明日便是清明,此刻的李潇湘正立于天梯道口,独自怅然。而身后,则站着将要随他一同离去的李宗。
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来此,眺望远方,以寄思乡之情。而今日却有不同,乃是他结束十年修行,正式离开北玄的日子。
来此之前,他曾仔细整理过房间,发现屋中往昔岁月,欢歌笑语,竟都突然清晰起来,无数熟悉的身影在眼前缓缓浮现。
被磕去一角的木床,磨出无数刮痕的桌面,掉色的墙壁,缺口的茶杯等等,都是他此生难以割舍的回忆。
他伫立屋门良久,竟心生不舍之情。此去前途渺茫,却是不得不去。最终挥泪而别,将房门轻轻掩合,未再多留一丝眷恋,径直走向了天梯。
按照与玄麒子等人的商量,李潇湘想赶在清明前回到大宸,好去李家祖坟祭祖。玄麒子也认为如此甚好,便决定让李潇湘提前一天启程。
而明日便是清明,所以今日便是他在北玄的最后一个清晨。
“若水且慢,我们来送你!”忽然,身后飞来七道身影,其中一人大声喊道。
见状,李宗说道:“少爷,是你那七位师兄师姐。”
李潇湘应了一声,随即看向七人,略有不舍的道:“多谢诸位师兄师姐十年来的照顾,若水感激不尽。只求日后有缘,再来回报各位的恩德。”
七人先后落地,大师兄杨怀汝上前说道:“这是哪里的话,若水即便在北玄待过一日,也是我等的至亲,千万不可说此生分之言。我等都盼你早日达成心愿,成为一名正道御师。”
李潇湘躬身应道:“多谢怀汝兄,若水定会记住各位师兄师姐的教导。”
杨怀汝点了点头,回身问道:“你们还有何言,在此一并说了吧!”
方怀熹首先喊道:“我先来!”随后走到李潇湘身前,笑嘻嘻的说道:“若水,一路保重,若是想我,就拿出这个看看,不过千万别告诉师傅,不然他可饶不了我,嘿嘿!”说完从身后取出一件黒物。
李潇湘低头看去,顿时笑道:“这斧子是你偷出来的?”
方怀熹笑道:“我可是征求过大师兄的意见,哪里能算是偷啊!”
这方怀熹平时虽然玩世不恭,大大咧咧,但在七位徒弟中,与李潇湘感情最是要好。他送李潇湘这把斧子,确是含义颇多,叫李潇湘心中一酸,颤声说道:“多谢怀熹兄,若水收下了,不过会不会告诉真人,我可不敢保证,哈哈!”
方怀熹听后笑道:“哈哈,临走了还拿师兄取乐!罢了,今次就让你一回!”
二人相视而笑,李潇湘便将木斧收于怀中。
“若水,师兄没什么可送你的,这有一包我自己研磨的香料,其中附有一道配方。将来若是不愿成为御师,用此配方,亦可做一名厨子,如此也不失为一条谋生之路,你可勿要嫌弃啊!”高怀净随后说道。
李潇湘将香料揣于怀中,激动道:“怎么会,怀净兄所做香料天下难得,我欣喜还来不及,哪里还能嫌弃。将来若是厌烦世俗,想必真会如怀净兄所言,做他一名厨子,哈哈哈!”
方怀熹在一旁附和道:“那这天下可就出了一名能烧一手好菜的御师啦,实乃三界之福,幸甚、幸甚啊!”
闻言,众人哈哈大笑。随后侯怀凝走上前来,柔声道:“若水,好生保重,师姐我——”话音未落,侯怀凝眼含泪水,一把将李潇湘抱在怀中。而这次众人没有再拿他二人取乐,心中颇受感动。
李潇湘在其耳边悄悄说道:“姐姐,那封信我一定帮你带到。”
侯怀凝将脸埋在李潇湘臂膀中,啜泣道:“不急,不急。”
之后上前的是周怀霙。只见他手持玉瓶,笑着说道:“若水,师兄知你不喜炼丹一学,便特意为你炼制了一瓶丹药,可在遇到生死关头,复食一颗,有回魂续命之功效。但需切记,此药有三不可。七魄散尽者不可,始龀耄耋者不可,习恶多妄者不可。此三者切须谨记,勿要违背!”
李潇湘躬身应道:“多谢怀霙兄相赠,若水定当谨记,绝不违背。”
周怀霙点了点头,遂将玉瓶交到他手中。
李潇湘正要将玉瓶收入怀中时,郑怀雯却走上前来,含笑说道:“若水,师姐知道你一直想学制作御符,但都苦于没有闲暇。师姐虽未逼你,但时常挂心于此。不过今后怕是无法亲自教你了,师姐便手抄了一本关于御符与魂言的书,你若喜欢,日后就自行专研吧!”随后看向李潇湘,俏皮的笑了起来。
对于郑怀雯,李潇湘总感觉她像是自己的母亲一般,在北玄枯燥的修炼当中,只有她能带给自己一丝慰藉,让自己体会那如春日般温暖的关怀。
不仅如此,李潇湘对她也很是依赖,时常与她说些自己的烦恼。而郑怀雯每次都是耐心倾听,之后便去安慰他,帮他化解心中烦恼。
此番离去,李潇湘心中最为担忧的,就是这个看似柔弱的师姐,生怕她像自己的母亲那般,受到何种危险。
“多谢怀雯姐,若水定不辜负怀雯姐这番辛劳。若日后还能相见,只怕还要让怀雯姐大吃一惊呢!”李潇湘笑着说道。
“哦?那师姐可要拭目以待了!”郑怀雯边笑边柔情的看向李潇湘。
而后李怀灏走上前来,却依旧面无表情,伸手在李潇湘胸前捶了捶,点头道:“大丈夫在世,行的正、坐得端、走的直,光明磊落,敢作敢当,勿为小人之事,勿要妄言。师兄送你此话,望你牢记。”
李潇湘躬身应道:“若水记住了!”
杨怀汝最后走来,扶着李潇湘肩旁,说道:“若水,此去万水千山,路途艰险,你要保重身体,切不可鲁莽行事。观中生活清淡,师兄师姐们没好礼相赠,但都是诚心祝福,想必你也能体会。此番离去,师兄亦送你本书,还望你悟出其中大道,知晓世间真理才好!”
李潇湘双手接书,一看竟是之前那本道家典籍,心中无奈而笑,随即说道:“多谢怀汝兄,若水定会好好珍惜此书,日夜参详,以便早日悟透其中道理。”
杨怀汝点头道:“如此甚好!好了,时辰不早,你二人且去吧!我七人奉师命,只能送你们至此,之后的路就得由你二人一同走了。师傅和师叔则在海滩处等你们,莫要迷路了!”
李潇湘眼含泪水,略微后退一步,对着众人躬身说道:“诸位师兄师姐保重,若水去了。还盼师兄师姐们勿要忘记若水,若是有缘,我们日后再来相聚!”
众人齐齐躬身,与李潇湘拜别道:“师弟保重!想我八人定会再次聚首,无芳殿那间房也永远为你而留,师弟一路顺风,勿要挂念!”
侯怀凝又急忙嘱咐道:“李宗,你可要好生照顾若水,莫要让他出现差池!”
李宗应道:“诸位放心,李宗定会照顾好少爷的。”
而这一声“师弟”,却是让李潇湘莫名慨叹。强忍着泪水,与李宗一同跃下天梯,未再回头看去。生怕这一回头,自己就再也离不开北玄了。
李潇湘走后,众人皆黯然伤神,愁情满腹。两位女徒弟更是哭作一团,极为不舍。
杨怀汝见状,厉声喝道:“我们都是修道百年之人,早已将世俗之情放下,如此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叫师傅看见,定要关你几人禁闭不可!”
话虽如此,可杨怀汝眼中也渐渐泛起泪光,望着山下远去的背影,低声念道:“人间炼狱,便是如此。若水,好自为之吧!”
离开七位师兄师姐,李潇湘二人没用多久便下了玄鼋大山,进入松海。
行在林中,李潇湘一边寻着赤松,一边回忆起在北玄发生的过往。忽然间,前方一道流水之音,将他带回了初次登岛那日。
就是在那日,他于前方的湜湖岸边,遇到了此生见过的最为美丽之人。那人好比天上的仙女,下凡来这湖中沐濯。却被他这个腌臜的俗子所窥视。从此,他身边就多了一道惊世骇俗的美景。
李潇湘兀自笑起,拨开身旁的松叶,眼前正是清澈见底的湜湖。他绕着湜湖而走,看向湖中那块巨石,而余知音的身影俨然就在巨石之后,石上搭着她的衣衫,偶尔露出的玉肌,却是那么的动人心弦,至今仍历历在目。
李潇湘望着身后湜湖,眼中尽是不舍之情,长叹一声,与李宗再次踏入林中。
又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渐渐出现海浪之声,几许斜晖在眼前直射而下,又有海鸟之鸣盘旋于空中。李潇湘知道,他马上就要离开这个生活十年的地方了。
想到这里,脚下的步履略微变得迟缓,好像经历千年一般,缓缓拨开枝叶,见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玄麒子几人。
“若水,可与诸位师兄师姐道别了?”见李潇湘身影出现在林外,玄麒子抚须问道。
李潇湘略带失意的说道:“回真人的话,见过了。”随后看向周围。
此刻玄麒子身边,站着的都是芙珑岛之人,虚墀则被挤到一旁,显得很是委屈。可众人当中,却不见余知音母女的身影,这让李潇湘心中多少有些失落,本以为还能再见一眼那绝世容颜。
玄麒子点头道:“很好,你且过来,我有话嘱咐与你。”
李潇湘缓步上前。
玄麒子单掌抚其额头,正色道:“若水,御道修行乃长久之事,非十年所能成也。你此番在北玄所学,不过十中之一,还远不及御道大成之境界。望你离开北玄后,仍能勤修苦练,遇事戒急戒躁,循序而进。如此,也不枉你这十年来独自坚忍,日夜清修了。”
李潇湘颔首道:“真人所言,若水铭记于心,不敢有违。必持节守操,精修御道,深养修为。不负真人与各位师兄师姐十年来的教导与恩德。”
玄麒子颇觉满意,点头道:“嗯,老夫言至于此,若水可与众人道别了。”随后走向一旁。
虚墀看向李潇湘,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着他说道:“小子,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吗?”
李潇湘躬身应道:“记得,前辈当年可是好生捉弄于我呢!”
虚墀摊开手掌,一柄木杖从掌心忽而生出。随即晃了晃臂膀,说道:“老夫当年便是用的此杖,将你捉了过来。如今想想,当真是有趣的很!小子,可不许忘了老夫啊!”随后手中御气萦绕,木杖顿时生出一朵花苞。将其折下,递到李潇湘面前。
李潇湘躬身受领,说道:“若水怎会忘了前辈?那日之‘仇’,将来可还要讨教回来呢!”说着嘴角升起一抹邪笑,转而问道:“不知前辈所赠之物为何?”
虚墀笑道:“臭小子,敢找老夫报仇,算你有胆量!此物名为蛇杖花,两花之间能万里传音。你携着它,如遇险境,只需对其大叫三声,我必飞身至此,保你脱险。但你要记住,此物只能传音一次,之后便会化为毒蛇,专袭传音之人。如不是遇到灭顶之灾,千万不可随意使用。一旦使用,须折尽花瓣,将其埋于三尺地下,以花瓣做种,焚火覆之,如此方能解毒蛇之危。我方才所说,你可都记住了?”
李潇湘收好蛇杖花,欠身道:“晚辈记住了,非到要紧关头,绝不会轻易使用,请前辈放心!”
虚墀点着小脑袋瓜,随后将下巴一扬,说道:“去吧!”
李潇湘应了一声,随后走到芙珑岛众人面前。
饕二哥领着兄弟三人,拱手说道:“潇湘老弟,俺们兄弟三个都是粗人,学不得什么狗屁客套话,既然拿你做了兄弟,便是一世兄弟,你若有难,只管吹这什么小蛇花,我们定与虚墀一道去救你!”
梼三哥附和道:“不错,老弟放心,我们说到做到,决不食言!谁敢食言,叫他娘的下辈子没口没眼!”
混四哥则对李宗说道:“阿鬃,你二人一路上多加小心,互相照应,千万不可出了差错,不然老子可饶不了你!”
李宗拱手说道:“四哥放心就是,李宗心中有数。”
李潇湘激动的说道:“多谢三位大哥,若水此生定不负这份兄弟之情!”说完一拱手,与三人拜别。
而后风衔羽与百麟儿走来。风衔羽秀裙轻摆,将李潇湘搂进怀中,笑道:“己郎,你这一去可定要保护好若水弟弟,不然你那妹子可饶不了你!”之后看向李潇湘,轻抛媚眼,说道:“弟弟,你我虽相识不长,可姐姐我甚是喜欢,你可不许忘了我,不然你那天仙姐姐可就再也不理你了!”
李潇湘被她搂在怀中,只觉胸前蠕动着两块软绵之物,顿时邪火攻心,满脸羞臊的应道:“若水明了,定不会忘了姐姐,姐姐可否将若水放开?”
风衔羽俏皮笑道:“你这个小情种,还挺害羞的。罢了,等下还要带你出岛,就不逗你了!百麟儿!”说完将李潇湘推到百麟儿面前。
百麟儿拱手道:“若水哥,一路保重!等你将来御道有成,麟儿定会寻你切磋一番。那时若水哥可别再推辞啦!”
李潇湘回礼道:“不会、不会,届时定会与麟儿好好切磋一番。不过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敢问那个吟武论道最后如何了,可有抓到叛逃之人?”
百麟儿摇头道:“此人狡诈多端,并未将其捉住。不过我芙珑岛不会就此罢手,定会将他正法,还天下一公道。”
李潇湘只觉十分可惜,无奈长叹,再次问道:“不知我那位兄长朱翎羽可好?”
百麟儿点头道:“朱大哥甚好,如今已是我这一辈中,出类拔萃之人。若水哥可要勤加修炼,不然还未等你我切磋,便先让朱大哥超过了!”
听到朱翎羽一切安好,李潇湘便放心了,拱手说道:“一定,一定!”
之后走向岸边,与众人挥手道别。
“诸位保重,若水告辞了!”
玄麒子抚须应道:“去吧,一路多加小心!这外界不比北玄,还需深思熟虑后,再做决定!”
李潇湘躬身道:“若水记住了,告辞!”说完与李宗一跃而起,刚好落于飞身至此的风衔羽背上。
风衔羽振翅一挥,随即发出一声鸣吼,转眼间便冲入云霄,消失在众人眼前。
而后林中刮起一阵大风,惊起无数飞鸟,脆鸣之音响彻天际,经久不息,好似在欢送李潇湘一般。而其中又怀有悲鸣之意,像是眷恋故人,不舍其离去。
望着远去身影,虚墀淡淡问道:“玄麒子,到头来你还是没带他去见帝灵。”
玄麒子叹道:“唉,此事还是日后再说吧!倒是这孩子,刚出炼狱,旋即折回,注定是要坎坷一生了。万般无奈皆如此,又何言看破尘世!”
虚墀看着他,暗自伤神。
此刻在风衔羽背上,疾风凛冽,寒意瑟瑟。李潇湘长发飘舞,衣衫凌乱。望着身下波澜瀚海,心中百感交集,莫名慨叹道:“我本凡夫俗子,被族中唤做废人,原以为此生碌碌无为,谁知突逢族中变故,尽失至亲。几经磨难,幸得上天不弃,带我来这北玄,遇如亲人般师友,教我御道,使我成为御师。我虽感恩戴德,却无以为报。此番又要寻得仇人,报一族之仇,竟将所欠恩德尽抛脑后,实是无耻至极,愧对上天再造之恩,汗颜,汗颜!只盼苟活于世,将恩德悉数奉还,完成太公遗愿,如此虽死,却已无憾。天恩难谢,李潇湘叩首伏拜!”随即伏倒在风衔羽背上。
风衔羽见状,急忙问道:“若水,这是做何?”
李潇湘伏首道:“无事,姐姐莫要担心。”
风衔羽笑了笑,将头向后一扬,一个包裹随即掉落在李潇湘面前。
李潇湘疑声问道:“姐姐,这包裹是?”
风衔羽道:“这是音妹特意为你准备的,里面有几套换洗的衣衫,还有几两碎银与其他一些杂物,全作你路上盘缠所用。这些都是她早已准备好的,她一心为你着想,你可莫要辜负她啊!”
“那余姐姐为何不亲自送与我?”李潇湘难掩心中失落,急忙问道。
风衔羽叹了一声,说道:“唉,我这妹妹心思细腻,却也受不得离别之苦。此番你与己郎一同离去,她哪里承受得了。不与你二人道别,想来也是最好的办法。”
李潇湘随即抱紧包裹,眼角含泪,默默念道:“前辈,如此可好?”
余知己道:“日后还会相见,说不得好与不好。”
“当真?”李潇湘问道。
余知己道:“勿要生情,不然受伤之人便是自己了。”
李潇湘默然低首,抱着包裹的臂膀又紧了许多。
此刻,在北玄的一处断崖边,余知音临风而立,怀中搂着余卿狐,二人正于此眺望远方。
余卿狐抖了抖辫子上的铜铃,嘟着小嘴,问道:“娘,我们为何不去送舅父和阿叔啊?”
余知音抚着女儿长发,淡淡说道:“娘怕见了你阿叔,舍不得他走。”
“娘,你是看上阿叔了吗?”余卿狐瞪着一双大眼睛问道。
余知音淡淡笑道:“娘怎么会看上他,只不过你阿叔长得太像一人了,那人就如娘的父亲一般。”
“那人是阿公对吧?”余卿狐问道。
余知音玉指轻拭泪痕,点头道:“不错,可惜你阿公已经仙逝多年,娘十分想念于他,所以不敢去送你舅父和阿叔。”
余卿狐安慰道:“娘你莫要伤心,还有小妹陪你呢!若是娘实在想念阿公,就去找阿叔,小妹不会生娘气,也不会拦着娘的。”
余知音捂着余卿狐粉嫩的脸颊,开口笑道:“还是小妹知道疼娘,不像你舅父,说走就走!”
“娘,舅父他们到底在哪啊,小妹怎么看不见呢?”余卿狐望着天空说道。
余知音随手指向云中一道暗影,幽幽念道:
“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