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殡日,盖棺敛葬。秦弋亲手将明锋与花影封剑擦拭数遍,葬下作陪。明锋是他的佩剑,而花影是把软剑,成亲后秦弋亲手打造,送给秦夫人防身。
一直也没能派上什么用场。
如今陪葬下去,聊作慰籍。
至于秦明月的婚事,秦弋由着她自己选择,没有想到她选的非但不是修士,还是个鳏夫,发妻的灵牌正供在宗祠里。
每每想到自己的掌上明珠嫁过去要先被死人压一头,跪一个没什么见识的乡野村妇的亡灵。
秦弋只觉愧对夫人,愧对自己多年教养。又不好宣之于口。若是丧妻算是罪过,自己也成了罪人。罪人控诉罪人,是最没道理的事。
他可还是这晓风筑的天,也不能说塌就塌了。
这是秦家与方家的一笔糊涂账,无论怎么算,两家的亏损都再难弥补。秦弋干脆对外放下了。
同是丧妻十五年,方行周每踏足晓风筑都有种再临伤心地的错觉。只是这种错觉并没有教他产生过任何歉疚,反而不厌其烦的督促着他往前看。
过去的都过去了,该死的都死了,无须记挂。
火与草,总有一个势要燎原。
星火倘稍加纵容,有再多的草木也会被烧成灰烬。而火不能烧尽野草,等待春风一过,又是卷土重来。
没有经历过折翼之痛,坠入深谷,就无法明白弱肉强食是多高明的自然法则。本以为它会因玄门大兴而被废止,结果却恰恰相反。
大道千万条,心照不宣的是:世间本无善恶是非,却有众人所在,至强所在,那便是善。
“姐…姐!”
在方行周不易察觉的地方,方容华对秦明月做了几个手势,元如星等人看是看得一清二楚,却又不解其意。
方行周视角向下一斜,闷闷道:“怎么了?”
长姐与别人有秘密,自己居然垫底知道简直岂有此理。
方容华干脆卖了个关子:“反正是惊喜。你等着吧。”
方行周:“啊?”
方容华眉毛一挑,立刻把他脑袋拉下来,“等着!”
方才那个还恨不得再生出四条腿像螃蟹一样横着走的青年宗主,见姊立怂。直着腰,却低着头。
四舍五入就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似乎他在方容华面前永远年方十八。
倏有铜铃声逐浪而来,清脆异常。
这是晓风筑新填的风景,最起码三年前元如星在这里瞎溜达的时候就没见过。屋檐四角都挂了红铃。里面用东珠代替了铜珠,怎一个红白相间,血肉分明。
那些红铃个个质量均匀,却沉的很,只凭刮风下雨是不会响的。
午时二刻会有人敲响,晓风筑午时喂马,二刻喂人,作息有序,钟鸣不曾有误。
人要辟谷,吃的还不及马一半饱。一菜清汤寡水,一汤奇苦无比。偌大的桌子正中只摆了一盘鱼。父子二人对坐,各执一碗药汤。食不言,细品其中滋味。
鱼总会剩下半条,喂猫喂犬每月间隔,使不浪费。
按这规模,不说排场不排场,在场的有一个元如星在就已经不够分了。所幸,今日还有方容华向秦明月学习厨艺的批量成品。
正好给了秦弋做和事佬的机会。众人被请去宴客厅围坐开,只见桌上铺满了碗碟。
阵阵肉香从缝隙中循循溢出。
家仆逐一揭开,鱼肉色泽各异,品味清奇。
有几碟好像中过毒,鱼头翻张着血盆大口,眼珠有一只没一只。鱼尾开了朵大黄花。鱼身被竹签针灸成了刺猬。
只有两碗秦明月烹调的,卖相的气味才比较正常。
元如星道:“剡中鲈鱼脍,一闻我就差不多尝出滋味来了。鲜!”
落宁睨了他一眼,道:“你以前吃过?你怎么知道?”
元如星道:“书上见过,吃…倒是不曾吃,梦里的算吗?”
落宁道:“出息…”
桃花坞源溪,盛产另一鱼种,鳜鱼,肉质肥美。
明台的鱼他肯定没吃过,也不大吃得起。明台北邻钱塘江,西有松江,鲈鱼畅游河海,为鱼中翘楚。其肉清白松软又不腥。
鲈鱼脍在明台与美人醉齐名的美味。再配以水葵羹,人间至味。
除了晓风筑,就属它出名,引游子为它诗词写滥,只为一叙思乡情。
秦明月方容华各拿来一碗自己做的,秦明月将它端给了父亲,方容华端给了弟弟。
方行周看了一眼,眉头微皱,犹豫的拿起食著。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姐,长成这样真的能吃吗?”
方容华:“你吃就是了。姐能害你吗!”
方行周不敢置信的指向鱼头:“这是?”
方容华道:“我去鳞的时候,也不知道那是条活鱼啊。就…让它死的痛苦了点。”
一指鱼尾:“这又是?”
方容华:“我练花刀的。半成品…裹了面粉炸的!你试试!”
再看鱼身:“……”
方容华解释道:“这个没问题,你吃就对了。只是长得不好看。这是烤鱼!烤鱼能烤成金黄色吗…”
“你看,这蒸的,烤的,炸的。一鱼三吃。”
方行周想了想,道:“姐,你有没有想过假如鱼有人权…”
方容华边津津有味的嚼着焦香四溢的鱼肉边道:“不,它们只会死不瞑目。”
秦弋转头见萧子虚已端起了烧的最糟糕的那碗,黑兮兮,还糊出了一股子苦味,再看看自己的鱼汤成色,清清白白。对比太惨烈,以为甚是不妥。
“萧道长…”秦弋正说着,便把自己的鱼推送过去。萧子虚也没有拒绝,耿直地把清汤碗拿给叶灵,换下了她手里满是辣椒的鱼头。
手指轻拿轻放,流眄略带宠溺。好一个父慈女孝,师徒情深。
秦弋不好说什么,毕竟再苦不能苦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又唤赵凇来将另一碗送去星阁,缓解一下尴尬的处境。
秦明月道:“如星,你怎么不吃?是鱼不合胃口吗?”
元如星道:“没有没有,女士优先。”见好下嘴的两碗都已经没了,他只好用银针替下竹签,扎起一块外焦里嫩的鱼肉。确定没毒之后才慢吞吞的往嘴里送。只咂了一点。
“我觉得还……”秦明月本来想说还好,吃了第二口发现不对,这鱼辣的呛人,虽不难吃,却难下咽。她猛喝了几大口茶水才缓解,以手帕遮住:“有点辣。”
汶河在江陵以北再北,不似明台人口味清淡,讲究麻辣爽口有味道。方容华做菜时加了许多料进去。保证特别有滋味。
一碗鱼汤下去,叫人立刻升天。不过,这对元如星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妨碍,没有过味他也尝不出来,这鱼做的倒是正对他胃口。
微一侧目,落琼羽正端着一碗,把鱼刺挑拣出来,细嚼慢咽。
元如星见他吃的入神,还很享受的样子,问:
“江陵人也很爱吃辣吗?”
落琼羽淡淡道:“还可以。”
与此同时,落宁却擦了擦嘴,铿地一声放下碗:“很不可以。”
之后诧异的看了身边人一眼,这同是一个爹娘生,一方水土养。差距怎么这么大。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拿的这碗是不是被方容华特别关照过。
随着目光扫向另一侧。
陌遥之也道:“不差。”
他神情平淡,火气并未上脸。
可见没有撒谎。
无名立在一边,方行周冷不丁瞥到,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元如星道:“怎么,方宗主对无名感兴趣?”
方行周被他抓了个“偷偷摸摸”现行,有些过意不去,只得对陌遥之努力找补:
“那剑是块铁,没什么好看的……今日算你赢,叫什么报上名来。”
陌遥之道:“陌今。”
没有要人命的大事,是很难从他口中听出什么情愫的。陌遥之为人,藏的不算是深,只是他表达太少,别人往往听不明白,一知半解。还以为他故作孤鹰,傲视四方。以前在墨阳城,他并不需要说这些话。都是听别人再说。
因为不了解他的人并不会贸然接近。至于内心深处的水深火热,陌遥之更是罕少发于言行,只有像墨瑄辰萧子虚这些明察秋毫之人才能从中窥探一二。
秦弋见他出剑,已然猜出了身份。陌遥之还有些特殊,他是一个更改过墨阳城不成文规定的男人。秦弋总觉着像是墨瑄辰养了一个因为长得太漂亮不敢放出来见人的小闺女,怕招贼惦记。索性以煤灰为粉饰,把姑娘的脸蛋涂黑了,才好彻底安全,否则便不放心。
更讽刺的是,因为出身高门,那小闺女即使黑得啥都看不见。外人也会夸赞她貌若天仙。
反正天仙啥样也没有人见过。
世家名录中陌遥之排第四,落琼羽第三。前五名都到齐了。
人比桌上佳肴更荟萃一堂。
方行周道:“原来就是你?”
他也早有耳闻。凡是修为高过自己的同辈,方行周每晚躺在床上都要掰着三个手指把人数一遍。
争取在梦里与他们大战一场。
打个淋漓畅快。
“可…以你的修为,早不该用铁剑了……这。”还有必要节省吗?
墨阳城别称铸剑城,再穷也没缺过佩剑。像陌遥之这样,修为这么高却混的这么惨的,方行周简直恨不得把自己的云夕捐给他用。
元如星打断道:“你别管他,人家爱用什么就用什么。除非你对他动了什么别的心思。才打听的这么仔细。”
方行周道:“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问问罢了。”
元如星道:“那怎么不见你问问我啊,能逮住我的机会可不多。方宗主不考虑一下?”
元如星混迹市井,像一只灰溜溜的耗子脚底抹油到处溜达,且常常易了容,既不好认,又不好抓。
不过,这句考虑又是另外的意思了。
此时元如星正顶着一张清容俊貌的假脸,大占便宜。方行周看了他一眼,更平添了几分信任。
年纪小也无妨,玄门世家的联姻,差个几旬珠联璧合的也有…
重要的是此人性格软弱但不无趣。这样想来好像也…
见他口风要松,方容华急忙按下:“元宗主以何见长闻名的,阿恪你难道不知道吗?”
方行周是真的不太知道,也没听出姐姐的话外之音:“什么?”
方容华急得一把揪过他的耳朵,“忽悠。”元如星在胡说八道加溜须拍马的双重境界有着登峰造极之功力。简称忽悠。
元如星凑过去,听了个七七八八,觉得不切实,又为自己辩解道:“其实骗妖骗鬼我也还可以…”
方行周这才听出元如星那是戏弄他,顿时阴沉了脸色,提起剑道:“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