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手不止一招,依靠左右手衔接不断把人打死的也有。
陌遥之自不会硬接,掂量一下,手里的无名还没他本人扛打呢。将退了半步,给自己也腾出两尺出拳。
两边同是钢筋铁骨,对撞在一起虽不讲什么收放,气势到底还是打出了半里地,人是不痛不痒,仅有皮肉发麻。
没来得及伤到筋骨。
陌遥之已经收了手,方行周这边刚起了三分兴致,有点让寸进尺的意思。
高手过招从来都是点到为止,方行周却是高手中觉悟较低的一种,右手收了剑,抬拳就轰向了陌遥之的面门。
早在一旁冷眼看热闹的秦宣瑜双手抱胸,已然又想到一句话,脱口而出:“血洗洞天府,方宗主手上的人命没有上千,也有几百条了。怎么会在乎再多一个。”
洞天府旧址在江陵,是第五代阴宗唐家的府邸。
书正二十九年仲秋夜,汶河方氏与落玄联手,血洗洞天府。
方恪率三百名训练有素的修士,持弓箭从青陵台连夜奔袭赶往,将洞天府外围了个水泄不通,插翅难飞。待落玄孤身闯入,斩了老宗主唐天枢与其子唐怀翼的人头。方恪再一声令下,从正门杀入,火光四起,喊杀声震天。唐家无论男女,老幼,主仆全灭不留。连府中花鸟猪狗都给烧了个精光。
后填土锄灰,将废墟夷为平地,现为临江阁校习的靶场。
这五个字透骨钉一样直中方行周的要害,错步一顿,猛然停下。
唐家与他有杀父杀兄之仇,但受他与落玄牵连之人也有父兄,也有妻儿。都不明不白被挫骨扬灰。
此事在他平生功绩中排第一,方家却在人前缄口不提。
尽管方行周自认愧为名士,十恶之中,除恶逆,内乱,不孝三条,均有沾染。
为免重蹈唐氏覆辙,自愿被落玄拔旗易帜,主动让出阴宗之位不与相争。
世家名录却还是按中兴家门,改朝换代的功劳将其推到第一。
方行周隐隐愧怍起来,之前恼羞成怒,不胜不休的架势也散的一点不剩。他收回双掌,就地立住,侧手抱拳朝秦宣瑜推了一推,讷着脸道:“知道了。”
秦弋估摸着他让步让的差不多了,见好不收留着过年?
当即制止道:“秦孟,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吼完这句忽然觉得有点口干,随手端起一杯温茶正要润润嗓子,回首时竟发现赵凇在自己身侧已经恭候多时了。
他一上来被眼前剑拔弩张的场景所震慑得呆愣住了,还没回过神来,直到秦弋给了他一点眼色,才匆忙去给客人们递茶。
一个挨一个的请上座,晓风筑顿时座无虚席,还不太够用。只好先委屈委屈自家人了。
好歹茶水人手一杯管够。元如星最好动,一刻也不安生,把座让给了秦明月后,端着茶杯起身晃悠了几圈。
落宁一口气把茶喝完,鄙视道:“丢人。”
元如星晃到萧子虚面前被一柄浮尘在眼前轻轻摆了一下,立刻就识趣的祸害别人去了。
茶名雨后春,先甜后苦,清炒时辰不够,回味清凉,性寒清火,茶叶和碎渣被过滤澄清,杯底有一条红丝,遇沸水展开,是一瓣凤尾花,正映秦家的满堂红。
元如星道:“茶是好茶,人也不错挺激灵的。这个还有点眼熟,我应该见过他,是你的弟子吗?”
秦弋道:“家仆之子罢了。”
看他满不在乎,耻于赘述的表情,对这人是提都懒得提。
元如星“哦”了一声,也没再问。赵凇还在当场,脸色白的失常,头一低,闭紧了唇齿。
是何缘故,大家心知肚明。
当年唐家倒台之后,秦家的仆人与客卿陆陆续续,都走的差不多了。他爹罪不至卖主求荣,可也算半个叛徒。在秦家勤勤恳恳干了多年,孩子一点光没沾上,反倒平白无辜地背了一口大锅。
秦家不是唯才是举,而是德才并重,有这样的父亲,赵凇的童年必然是不好过的。东西颠沛,什么都只学了半吊子。
长大后他懂了一点事后,每逢有人当面提起他的父亲,都教羞愧的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秦宣容前两年收了他进星阁。不知日后还会不会再生变数。不过以他这冷淡性子,估计也不会管这些小事。
元如星顶着一张假脸,无人引荐都认不出来。方行周熄了火,想到找他秋后算账来了。
不忙喝茶,“你…”
方容华已猜到他要说什么,只好拉过方行周,他手心写了一个元字。
方行周不以为意:“元宗主小道消息灵的很。”
元如星权当他是夸奖,厚着脸皮笑了笑。
方行周喝了口茶,其中百般滋味让他一个不爱品茶的人都回忆到了些许苦涩。
书正二十八年廿七,方氏的新宗主方恪大婚,娶唐天枢幼女唐婉宁为妻。
唐天枢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令方恪徒步从洞天府将人背去汶河,成婚之日,唐家的宾客更没少给青陵台惹事。
求娶唐氏女子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也没指望自己的妻子如何温柔贤良,善解人意。
偏偏这一次上天执意眷顾,新娶进门的夫人,不负其婉宁之名,事事都顺着夫君,从不让他烦心。成亲一年零八个月,无一错处。却在血洗洞天府的前一日饮鸩而亡。
那是方恪亲手送上的毒酒,他眼看着唐婉宁服了毒,背着自己倒在地上。临终,她所念的还是不要让夫君看到自己七窍流血的死相。只希望他记得自己来时,一身嫁衣,凤冠霞帔,最美的样子。
而她的夫君什么也没有说,直到人彻底没了气息,他抱着她,静静的跪了好久。
那日余下的时辰无比漫长,每一刻时光都像一年,十年,令他无比煎熬。而此后的每一年,是一刻钟,一恍便过去了。
小时候,无论大哥还是姐姐,未婚的姐夫,都喜欢把方恪抱在怀里讲几个故事,开几个玩笑。偶尔说教一些老成的道理。
离浅会说:这个世界有许多色彩,在光阴中不断变化。
“你知道岁月如梭吗?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条细丝,经过岁月,会被织成一匹绢,一块布。有的人还是原来的样子,有的人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婉宁离开之后,方恪成了名,取了字,兴了家族。他的世界却失了颜色。只剩黑白。偶尔在梦中见到这个温婉的女子,他也会清醒的告诉自己要放下。
方行周回过神来杯底剩浅浅的一层暗红,口中失了味。
秦弋身边的椅子空着,摆上了同样的茶。这是他已故的夫人的位置。在人多最热闹的时候也是冷冷清清,好在平日被打扫的一尘不染,不叫外人看了笑话。
秦夫人唐林素,生前是可与秋月寒江媲美的女子。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与唐家沾亲带故。
收养也好,收徒也好。总之在内门待过的唐家人,最终都被落玄派来的使者一道白绫绞了性命。
唯独秦弋有骨气,硬是将白绫退了回去,手书一封表明自己绝不妥协。
秦家只是怀壁之罪,为何要牵连无辜。同为器修,两家无所往来,更谈不上帮衬与扶持。秦家立门时,与第四代阴宗风家赶了个前后脚,那时唐家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老板,开武馆卖艺,跟修仙界八竿子打不着。除了钱谁都不认。
谁能料到他们会有跻身玄门顶端,号令天下作威作福的时候。
他们自己也没料到,在唐氏正统四代一百三十一年中。生的是一蟹不如一蟹。还败光了不少老底。
这边落玄刚铲除完了江陵的余孽,下个挨惦记的自然就是明台的地皮。哪个拔萝卜的会嫌地皮宽?扒皮之前先给它松松土。
赶尽杀绝说来容易,落玄做起来也全无心慈手软。说好的全灭就一个也不能少。就凭唐天枢对戚英的所作所为,他对唐家的余孽做多绝都不为过。
更不要说,唐家的人占着茅坑做的那些不堪回首的恶心事。
敢怒不敢言的大有人在,大树倒了自然有人顺路踩上几脚。
秦弋以为自己至少还得再应付落玄的这帮狗腿几回,才到生死关头。没想到第二次上门的竟已经不是狗腿了,而是条完整的狗。
那狗立起来七尺有余,长得人模人样,而且进门之前一声不吭,进了门狂吠不止。
是个很懂得好狗之道的人物。
关于唐婉宁之死,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即使方恪什么话也不说,只要人往哪儿一站,浑身都透着一股子“铁面无私”。
方恪没有带着白绫和毒酒,只当面说了一番狠话,唐林素便吓晕了过去。自他走后,秦夫人大病一场,喂了多少药,灌输多少灵识都不见起色。病越来越重,有道是心病难除,神仙无用。
秦夫人不消一个月就病入膏肓,她撑起枯瘦如荒草杆般的手臂,拉住秦弋的手,怎么用力都握不紧。反而是秦弋将另一只手附上,牢牢攥着她。
“怀卿…”
怀卿是秦弋的字,父母离世之后,除了秦夫人,再也没人这样称呼。渐渐地被外人忘却。
在他心中也只有唐林素病逝之前,这模糊又虚弱的一声呼唤。
“我们的两个儿子都像你,他们以后会有出息的。”
“我只想,把明月……你将来,给她选一个好人家。我不想让她承担太多。明月也有一半像你,可她是女儿,我看见她,总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私心偏她,你不会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