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经河东岸的村子有户人家丢了孩子。”别人都规规矩矩,目不斜视,同知陆却偏偏要翘着一条腿,但叙到一半,他便不讲了。
稍时,转向屋门大声喊道:“金公子!有什么话你自己说吧。”
粗布麻衣的男人弓着身子走了进来。他抱着手,在临踏过门槛的那一步,他左右纠结,又不敢看人,最后迈了右脚,进门即站定。
开始了长篇大论:自己名叫金诚,靠捕鱼为生,现在明经河沿岸夕水村居住,是姑苏本地人。昨日进了趟城,晚些再回家发现儿子阿年不见了,问遍了村里人才知道,阿年是一早就被人抱走了。
找不到阿年,孩子已经失踪两日了。他现在心急如焚,寝食难安。想去请白家修士做主无门,只好求到了同知陆头上。
白家清规戒律颇多,堪比佛门重地,依旧例,有三不请,第一,专爱拨弄是非,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第二,轻薄浪子与风尘女子,及家世不清不白者。这第三,就是杀生之人。屠夫,渔夫一类。
其遭遇实在值得人同情。
可落宁还是忍不住要打断他:“我问个问题,你的邻居当时在干什么,他说看到了为何又不制止?”
金诚吞吞吐吐道:“因为那抱走阿年的……是……是他的亲娘。”
落宁:“你孩子的亲娘,岂不是你的妻子……”
金诚原本耻于承认,但当着同知陆的面却不得不承认。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对这样的戏剧反转一时还难以接受。
落宁对同知陆道:“这剧本,你写的吗?”
同知陆回以白眼。
金诚忙道:“但她不是人!她是…她是个妖怪!她长着人的脸,但却不是人,她还有鱼的尾巴!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亲眼看到的…”
同知陆:“人面鱼尾,岂不是鲛人?”
金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蛟!”本来说到此处情绪激动,不自觉的想要上前,但又知道自己举动唐突可疑,忙得退了回来,但后脚没吃住力,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同知陆又道:“此鲛非彼蛟。鲛是人身鱼尾的精怪,最多就吸点精气,她是不吃人的。”
金诚这才又站住了脚。他揉揉眼,“唉…”
“其实,她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只是我忌惮她妖怪的身份,刚生下阿年时,她产子艰难,给她接生的刘阿婆一进去,直接吓的晕了过去,我也是当时才知道的……她是妖怪。”
看他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倒是把心虚和愧疚掩饰的很好,只是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鲛人产子后,很快便成了弃妇。
即使不是妖,女子嫁作人妇的有哪个能受得了这委屈。
落宁道:“所以你先害了她,她反过来报复到你儿子头上。但这孩子也是她亲生的……等等,乱了。”
不等他再纠结,理清这其中关系。已经有人越过他去开解金诚:“这…虽然鲛人不是人,但虎毒还不食子呢。只是抱走的话,问题不大。”
同知陆摇头,道:“虎狼血性稍温,论习性,可能更像人。鲛人血冷,不像人有护犊的本能。记性还差…这母子二人多久没见了?”
金:“从她生下阿年,已经有五年了。”
同:“那你节哀吧。”
……
金诚的心猛然一痛!你们修仙的说话都这么直白吗!
“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我的儿子啊。”
同知陆有些为难:“明经运河中有走蛟栖息,如果鲛人也在运河附近,那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金诚却坚定道:“不会的同公子!河神怎么会吃我的孩子呢?”
同知陆看了他一眼,见他依然执迷不悟,从袖中又翻出一张符纸,里面是一颗珍珠耳坠,还保留着原主人身上清淡的香味。
对金诚道:“究竟是河神还是吃人的妖兽,你很快就知道了。”
落宁奇道:“你拿女人的东西干什么?”
同知陆纠正道:“有人跳河,这是遗物。”他要来纸笔,立刻驱动符咒,断断续续,曲不成章。其实,若能捞回尸体以符咒共情也未尝不可。
只是一颗珠子,要画什么都很艰难。还好同知陆不仅符术修的不错,画工更胜一筹,落笔纸上,很快勾出了一张女子脸部的画像。
陌遥之嘴唇微动似乎有话想说,但同知陆却飞快将纸卷了起来,道:“此事说来话长。关键在于,当晚那女子匆匆跑来河边,是二话不说就自己跳了下去,身后并没有声响,也没有人追赶,那时我就在对岸,如果有妖有鬼,身上的驱邪符应该早就烧起来了…”
落宁:“那你在对岸,怎么见死不救?”
同知陆道:“我想救,河中却生了漩涡。这漩涡来的古怪。人被卷入其中,确实救不上来了,现在还不知死活,不过我想,就算是把我泡在水里这么多天,估计人也凉透了。”
被晾在一边的金诚听了这些,惊的瞪大了双眼,“我真是没有想到,居然会这样!与我朝夕相处的妻子是妖怪,我们一直敬仰的河神也是妖怪!它们…它们……”金诚一口气没提上来,眼泪还没掉呢,先昏了过去。
同知陆叹了口气:“不是我们不肯去,除妖不难。”除蛟那日金诚也在,知他所说的难处。
传说,龙能令雨,是司雨之神。姑苏城中雨水不调土地干涸时,只有明经运河川流不息,保两岸丰收,之后人们多以为是河龙庇佑,纷纷献上香火供奉向它祈雨。至于那些无故被河水卷走之人,姑苏人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这蛟从不出水,白家人也找不到证据,每有奇案,都查而无果,只能作罢。
在白家同知陆给两人安置了住处,白家的院落设计对称的简直令人发指,比如,白府最拿的出手的两间厢房,在东西两侧,相隔最远。而白宗主留给他们的,正是这离得最远的两间。待进屋之后,开窗落座,卧房陈设,书桌茶具,琴案香台,松石盆景,皆雅致非常。一看便是用心良苦。
第二日天蒙蒙亮,便有白家修士敲门,催促早课。
落宁:“嗯?!”他不情不愿的穿好衣服,陌遥之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落宁惊叹:“难道你家中也是这个作息?!!!”
陌遥之淡淡一声:“入乡随俗。“
这四个字入了落宁的耳,之后就在其中跌跌撞撞,辗转嗡闹,彻底完成了洗脑。但是到了早课的地点,却不见同家的两人。落宁立刻炸了毛:“什么入乡随俗,他们同家的都不来……”
直到跟着受了半个多时辰“坐刑”出来,落宁腰酸背痛手抽筋,想扶着陌遥之,他又让了。只好改为扶墙,一步一停,缓缓逃离。
他一边小声抱怨道:“我原以为这早课只是听人念经,会无聊。没想到是抄默古籍。一篇序要五百字,抄四篇,简直要命!”
“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再不回这破地方来……”
陌遥之就在旁边,一语不发。
两人刚出了门,正面对上同知陆与同长均在并排挨训。“没半点精气神在,还是少年人呢!”
白家修剑道,白镜越手持一柄古剑,时刻都不松懈,他蓄了胡子,日渐发白,苍松般的身姿却依旧挺拔。当然,白家极重规矩礼教,弟子都不敢怠慢,是时刻都找不出一个身姿不端之人的。
同知陆头一低,哈欠连连立刻变成了欠身连连,“老先生教训的是。”
白镜越严厉道:“下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