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后宫祖制,妃嫔初次侍寝后得向皇后请安。李令月虽不是初次,可她第一次睡了过去,皇后为避她尴尬,贴心地免去请安之礼。这回算是木已成舟,还是得拜一拜皇后,李令月这般想着出了宣室殿,款款往椒房殿走来。
清晨的未央宫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如琼楼玉宇,晶莹剔透,阳光一照,流光溢彩。李令月一步步缓缓地走着,尽量把脚印磨得小些,免得破坏眼前胜景。椒房殿飞檐上端坐的铜兽垂满细长的冰棱,倒映昂首嘤鸣的凤凰,还有一头一尾缠绕的鸳鸯。李令月站在雪地里静静地看着,几欲忘了差人通报。
迎出来的是椒房殿詹事公孙夫人。李令月听秦夫人说过,椒房殿詹事历来由公孙氏族女担任,襄佐皇后,掌管永巷,是宫中地位最高的女官。眼前这位公孙夫人,原是侍奉太后的,今上即位后留在椒房殿,延续家族世代不绝的使命。李令月向她欠了欠身,说明了来意。
“美人有心了。昨夜下了一夜的风雪,天寒路滑,皇后殿下刚免了各宫的请安。”刚走入殿内,迎面涌来的暖意一下子融化了李令月身上的寒气。前殿空无一人,只在凤座两侧摆着几只铜制熏炉,镂花错落,薄雾萦绕。公孙夫人引李令月穿过前殿,重重珠帘应和着弥漫的雾气,轻轻飘动。转过一个弯,一道帘幔后面钻出一颗小脑袋,惊了李令月一跳。
“太子殿下!”公孙夫人三两步走上前,一把掀开帷幔。只见一个小男孩坐在帘幔一角,双手抱在胸前,气呼呼地瞪着公孙夫人。
“太子殿下,您在这儿做甚?皇后殿下不是嘱咐您赶紧温书么?”公孙夫人原想上前拉起男孩,忽然想到李令月还在身侧,立即转过身回禀道:“李美人,这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这是圣上的李美人,快叫庶母。”
“庶母?”地上的小男孩嘟起小嘴,把头侧到一边,“你又是本王哪个殿阁的庶母?”
李令月看着眼中尽是不忿的小男孩,很难把他与秦夫人形容的“小小年纪,行事秉承皇家气度,有天子威仪”的一国储君联系到一起。她感到太子稚嫩的双眸射来的锐利眼神,连忙甩了甩脑袋,学着家中母亲和姐姐说话的语气,郑重道:“臣妾婷芳阁美人李氏,参见太子殿下。”
“噢,”太子的眼睛有些像皇后的杏眼,又有些像皇帝的深邃。他扫了一眼李令月,“你们赶紧进去吧,母后在与永乐姑母说话。”
“那您——”公孙夫人还要再劝,太子不耐烦地握紧双手。
“本王与竹漪在这儿,在这儿玩,”说这话时,太子原先不满的眼神有些躲闪,他努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看得李令月暗暗发笑,“她难得进宫一次,本王多陪她一会儿。”
“那臣妾不叨扰殿下与......”李令月见他越发窘迫,眼睛不时还往她们身后瞟,恍然他为何会躲在这不起眼的帘幔里面,赶紧拉了拉公孙夫人,“夫人,莫让皇后殿下久等。”
公孙夫人松开太子的衣裳,不忘叮咛一句“殿下小心,别磕着绊着。”李令月随她绕过一层影壁,走过铜炉御案,最后立在香气微醺的凤榻前。皇后靠在风榻上,和一位衣着华贵的贵妇正有说有笑。因免了请安,皇后今日只穿了一件水绿色常服,罩着一件沉金织锦的棉袍,薄如蝉翼的长袖划过她丰盈的面颊,乍一看与窗外的银光四溢有些格格不入。李令月再细细看去,皇后与贵妇脚边清一色摆开精巧的小熏炉,内室四周散落着烧得正旺的火盆,怪不得屋内暖胜三春。
李令月进来,皇后止了谈笑。公孙夫人备好一盏清茶,李令月行跪叩礼,再三顿首,方直起身向皇后敬茶。皇后笑盈盈接过茶盏,看了身侧的贵妇一眼,一气饮尽。
礼制已成,皇后拉李令月上凤榻,与贵妇面对面坐着。那贵妇朗目疏眉,肤若凝脂,白皙的面庞上有两团淡淡的红云,映衬浅浅的笑意,像雪中的一抹红梅,端凝而柔婉。皇后见她俩相望,笑从双脸生,温柔地对李令月说:“美人许是还没见过,这是永乐长公主。”
“李美人。”永乐长公主先向李令月欠身。
“公主,长公主万福。”李令月正看她出神,见她主动行礼,立马打断思绪,欠身回礼。果然,那双稍长却澄亮的眼睛,与皇帝很像。
这位永乐长公主是定国王赵琪与王后冯氏的长女。当年先帝遭武皇帝废储,一干叔父与兄弟发兵逼宫,助他登临帝位。这其中先帝的两个同母胞弟,陈王赵珧和晋王赵琪出力最多。先帝加封他俩为安国王和定国王,赐明光宫,破格把他们的女儿统统封为公主,封号从“永”。今上即位,不顾群臣反对,逾制让俩皇叔的世子承袭陈王和晋王的爵位。明光宫一宫四王四后四公主,前无古人,长安城遂有民谣“明光行四,龙恩不死”。
秦夫人称永乐长公主“姿容端丽,温良娴静”。当初李令月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几位长公主分清,知晓眼前这位嫁与京兆徐氏,恩平侯徐放的二公子徐嘉。恩平侯徐放是皇后的大伯父,徐嘉是皇后堂兄,永乐长公主与皇后多了姑嫂之谊,来往密切。
“琳儿在孤面前一声不吭,转了身就去哄竹漪开心,”皇后听完公孙夫人的描述,哭笑不得看向公主,“儿大不由娘,琳儿才六岁便被你的千金拐跑,孤找谁评理去?”
永乐长公主笑语莹然,“表姐若怪罪,以后进宫,我不带她就是了。”
“别别别,”皇后连连摇头,“要是琳儿见不到竹漪,翻脸不认人,孤可不好办。”
“我朝以孝治国,太子还敢违逆母上不成?”长公主故意拿太子开涮。
“元安,你是不知道,琳儿日日将竹漪的小像带在身上,天天问孤竹漪何时进宫,”皇后说到年幼的太子,语气总是温柔得快沁出水来,“每日温书进学想竹漪,连弟弟都懒得搭理,何况孤呢。”
“表姐,同是天涯沦落人呀!”长公主对皇后的感慨颇有共鸣,“竹漪整日黏着我,求我带她进宫找太子哥哥,那眼睛可怜巴巴地瞅着我和她阿爹,把她阿爹心疼坏了,父女俩一齐泪汪汪地求我。”
许是公主描述得太细致,李令月脑海里立即浮现了一幅爱女求母图。听闻公主的驸马徐嘉性情随和,与他孤傲耿介的哥哥徐志截然不同,李令月想起皇帝,不知一向好脾气的父亲在前朝轮值时看到皇帝,会是何等心情。
“二哥太惯着孩子,你也不说说他。”皇后打趣长公主道。
“不仅惯孩子,还偏心得很!眼里只看得到竹漪,其他三个靠边站。”说到夫君,长公主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道:今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拾掇两个女儿,结果他一睁眼,说不必带上莲漪,让竹漪跟着就行,还说表姐宣我入宫是为了太子多看竹漪两眼!我早饭没赶上,倒先喝了一大缸子醋。”
李令月见她说得眉飞色舞,兴致勃勃,这,这跟秦夫人说得“温良娴静”不一样啊......
“诶,李美人,你也觉得好玩是吧?”
长公主爽朗的笑声打断了李令月不说话只看戏的决意。“臣妾,臣妾只是觉得长公主说的很有趣。”她一面说一面看向皇后求援,皇后笑得更加明媚。
“李美人还小,哪里懂养儿的不容易?”皇后爱怜地看着李令月,“你听元安说得轻松,殊不知得费多少心血,才养的出竹漪这么乖巧孝顺的女儿。”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只是,哎,我和仲康放在心尖儿的孩子,终有一日还是得孝顺表姐,”长公主明朗的神情刹那间有些黯然,她清了清嗓子,看向同样眼神一变的皇后,“先帝恩典,徐氏满门不敢有违。”
“竹漪和琳儿同年同月同日生,”皇后靠向厚软的缎垫,水绿色的衣袖掩住窗外投射来的刺眼雪光,“千载难遇的缘分,怪不得先帝动心思。”
“可千载难遇的不仅竹漪一人。”长公主话音一落,空气里飘散的热气似乎凝住了。李令月想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而身后公孙夫人静默的气息传来,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么多年,你还耿耿于怀吗?”
听到皇后轻声发问,永乐长公主死死咬住下唇,刚才的欢声笑语犹如一场梦境。
“元安,我也有女儿,我也不想看到她们与旁人争夺心爱的夫君。”皇后挪开衣袖,一双杏眼波光盈盈,“先帝早有吩咐,将来即便她与冯荻同入东宫,太子妃只会是她。”
听到“冯荻”二字,永乐长公主的面上盖上一层阴霾,冷冷说道:“淳于桃当年用催生之法生下冯荻,盛宁姑姑借着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名头,替外孙女求得先帝赐婚。如今她母家蒸蒸日上,妹妹贵为昭仪,她也越发猖狂。还愿陛下莫忘当日在先帝面前许下的誓言,淳于桃之女只能当太子良娣。”
“太子选妃乃国事,别说淳于桃,孤都插不了手。”皇后好声劝慰道,“这些话出了中宫,切莫再提。”
她俩说了一连串的名字,李令月听得一头雾水。她只分得出淳于桃,盛宁大长公主的长女,淳于昭仪的姐姐,先帝破格封作武安翁主。中秋夜宴时,李令月与贾芸春在一群锦衣华服的命妇里瞥见一位衣着华丽,眉眼与淳于昭仪十分相像的女子。那女子的余光扫到她俩身上,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只顾自己胡言,全忘了李美人在这儿。”永乐长公主似乎也不是第一次抱怨,习以为常地把视线转至别处。
“放心,李美人通达事理,不会到陛下跟前告你的御状。”皇后逗趣道。李令月心知这是在暗示自己解围,忙开口道:“殿下又逗弄臣妾,若告了长公主的御状,陛下还不知要怎么发落臣妾。”
“李美人多虑。皇兄最喜怜香惜玉,左不过骂我一顿,博美人一笑罢辽——”长公主顺水推舟,椒房殿内室笑声阵阵,萦绕着清淡的幽香,复将春日的暖意带回。皇后兴致颇佳,坚持留李令月留下一同用午膳。午膳时公孙夫人去寻太子,去了足足半刻钟,仍旧空手来归。
“许是竹漪又把他拐到上林苑,”长公主对女儿的心思了如指掌,歉意地看着公孙夫人,“劳烦夫人多派些人手,沿着湖边找。”
“算了,人家小儿女相会,我们这些老人家凑啥热闹?”皇后只张罗李令月多吃点东西,不以为意,“找几个人远远盯着他们,不得冒昧打扰。”
“嗨,幸好这是在表姐的椒房殿,若今日去了长乐宫,这丫头又得让我挨顿数落。”长公主苦笑道。
皇后对此深表认同,不住地点头。
“前些天在明光宫撞见元齐,她说太后忙得前脚不沾后地,”长公主盛了碗热汤,轻轻吹拂着汤面,“太后风采不减当年,令我等晚辈汗颜啊。”
“灵平侯世子的婚事定在正月十六,算来还剩一个月,”皇后不动声色,吩咐李令月多吃点菜,“太后向来重视世子这个外甥,又一手带大元齐妹妹,架势怕是比去岁夏王成婚还要隆重。”
“她若真心操持,我替我父王母后感激涕零。”长公主又甩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听得李令月懵懵的。皇后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吃菜,长公主凝视了皇后片刻,亦不再多言。
午膳后,皇后说身上困乏,把李令月和永乐长公主一并遣了出来。公孙夫人来报,太子已将那位竹漪姑娘带去了上林苑的清凉殿。长公主并不吃惊,淡淡地嘱托公孙夫人,在宵禁时分前把竹漪带去明光宫,说罢与李令月行礼告辞。
冬阳暖照,雪光绚烂,趁着身上还有椒房殿的暖香,李令月信步漫游,想一览宫中雪景。说来,这还是她在宫里见到的第一场大雪。玉容搀着她走过一重又一重覆满白雪的宫阙,绕到高耸在护城河一畔的高墙。李令月驻足在门楼前,天空万里无云,深蓝色的天边环绕着一片银白的宫城,屋顶,房梁,河畔的树,都挂满了亮晶晶的银条儿,压满了毛茸茸的雪球。看着看着,李令月顿觉神清气爽,耳边萧瑟的风亦多了静谧。
“诶,怎么又是你?”稚嫩的童声传来,李令月还在出神,随侍的玉容不停扯着她的衣裳。
“李美人?对吧?”听着甚是熟悉的狡黠口吻,李令月回头,瞥见太子赵琳站在自己身后。他左手牵着个身量略小,还在咬手指头的男孩,右手牵着个粉雕玉琢,柳眉杏眼的小姑娘,俨然一副坐拥天下的威武风范。
“太子殿下?”李令月见太子脸上得意洋洋的笑容,心里默默抱怨,好不容易的清静要泡汤啰!
“这是我弟弟,”太子先看一眼还在吮手指头的男孩,又骄傲地昂起头,把右手牵着的小姑娘往李令月身前引,“这是我母后的侄女儿徐淇。”
“臣女参见李美人。”小姑娘轻巧挣脱了太子的手,屈膝行礼,甜甜地看着李令月笑着,动作熟练得一点不像五六岁的孩子。
“燕王殿下万福,”李令月先得问过小男孩的安,虽然他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的困惑,再伸手扶起女孩柔弱的身躯,“竹漪,快起来吧,天冷地寒别冻着。”
“咦,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太子疑惑地盯着李令月,好像她识破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臣妾刚才与皇后殿下在一起,听皇后殿下提到,”李令月看这小姑娘晶莹的瞳仁,淡淡的柳叶眉,不由自主放缓了语气,“刚刚太子殿下说,你大名叫徐淇?”
“恩恩。”徐淇稚气的小脸上透着明亮的雪光,“竹漪是我的小字。”
李令月着实佩服徐家,不愧是钟鸣鼎食之家,书香翰墨之族,一个小女孩都有名有字,取得这么文雅。想到自己只是因为出生在二月,父亲随口取了个“令月”,还真有些羡慕。
“淇,水名,与竹漪有什么关联呀?”李令月见徐淇那宛若两颗葡萄的大眼睛,越看越欢喜,索性蹲下身子逗她说话。太子切了一声,拉着路都走不大稳的小男孩,也就是皇后所出的三皇子赵琅,跑到宫墙边的雪堆拎雪球。
“李美人读过《诗经》吗?”徐淇的声音清甜,像李令月喜爱的浅白茶花,“阿爹说,我的名与字都是照着《诗经》取的。”
“《卫风·淇奥》?”一卷竹简闪过李令月的脑海,她凝视着徐淇,柔嫩的小脸虽未长成,却初现鹅蛋般圆润流畅的形状。
“是呀!”徐淇高兴地唤道,一双杏眼明仁清澈如湖水。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李令月伸出手抚摸徐淇白嫩的肌肤,徐淇没有慌张,反而往李令月身上靠了靠。
“阿爹和娘亲都说我的名字最好听,连陛下都夸过!”孩子越说越兴奋,澄亮的光芒在她眼中肆意流淌。
“是吗?”李令月好像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当然,臣女的名字,可是照着皇后姑姑取的!”徐淇反抓住李令月的手,笑声如风中的银铃,听得李令月有些恍神。
“那皇后殿下叫什么名字?”
“唔,李美人不知道吗?”徐淇不解地看着李令月唇边凝住的笑容,清脆的童声在寒冷的冬日里反复回荡,“皇后姑姑的小字叫淇竹,跟我的名字一样,都出自这首诗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