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不记得自己怎么从明渠走回婷芳阁,一踏入温暖的前殿,她便让秦夫人去准备热水沐浴。椒房殿清雅的香气在身上久久散不去,而迟钝如她,竟没发现,这满溢的熏香,与皇帝玄青色寝衣沾的清香,是一模一样的气息。
泡在热水里,冻得有些僵硬的四肢缓缓舒展。李令月闭上双眼,皇帝的脸不时闪过脑海,有研读竹简时的专注,合上竹简的留心,提到《淇奥》的情不自禁。她猛然记起,皇帝的手拂过她的脸时,那双宛若星辰的眼眸,不正是当日在椒房殿,皇后那双杏眼里荡漾的星光么?既然如此,《卫风·淇奥》少了儿女相对又如何?遇上有心人,再单薄的文字都自有旖旎的韵致,当年母亲解《陈风·月出》,不也眉目含笑地回忆起与父亲月夜偷溜到城郊赏花,错过宵禁的懵懂岁月么?
这般想着,氤氲的雾气钻入她的双瞳,泪滴争先落入沸腾的汤池。热水浸得细嫩的肌肤有些松软,脑海一片昏沉,秦夫人急忙把她捞到内室。闭上眼睛昏昏睡去前,她瞥见指着玉容手上的藕荷色寝衣,喃喃道:“我不要这个,我不要.......”第二日李令月醒来,见如意云纹桁上空空如也,沉默了片刻,应许美人的呼唤一同去用早膳了。
李令月想,在婷芳阁躺着发呆,或冒着寒气多去上林苑走走,不出几日心情就会好转。然而皇帝不给她喘气的机会。除了侍寝第二夜,皇帝去了淳于昭仪的昭阳殿,接下来的三四日,婷芳阁的门槛都快被掖庭踏破。每晚靠在駢车上,听车轮轰隆隆碾过未央宫,李令月都得重重地长呼一口气,吐出所有的压抑与郁闷,进了宣室殿才能笑得天真无邪。
皇帝很爱与李令月讨论《诗经》,说完国风说小雅,聊尽小雅谈大雅,李令月不止一次感到脑子不够用。儿时顽皮不愿听母亲一本正经讲诗,只爱跟父母八卦相关的诗篇,现在书到用时方恨少,悔不当初。李令月庆幸皇后的名字没取自《楚辞》,那些华章彩乐才要命。
皇帝曾说让李令月教他弈棋,可李令月很快发现他的棋艺瞬杀自己。许是经常在椒房殿与皇后比试的缘故吧?一国之君竟谦逊至此,想到自己时常和孕中的贾芸春抢饼饵,李令月心生惭愧。皇帝下棋时的神情与读《诗经》时很像,偶尔故作谦让时,眼中会闪过一丝孩子气的狡黠。这恶作剧的气息瞬间让李令月忆起明渠雪中,得意洋洋的小太子,看来父子很多秉性是相通的。
一连数日承幸,李令月后来居上,风头直逼圣宠不衰的皇后与淳于昭仪。皇后和贤妃对李令月依然宽和慈爱。贤妃打趣李令月,称散花绫制成的藕荷色寝衣立了功劳,皇帝素来喜欢这个颜色,李令月闻言含笑不语。皇后凝视着她稚嫩的面孔,欣慰道:“年关将至,李美人又长一岁,更懂事了。”
比起皇后和贤妃,李令月更担心淳于柔。这位柔媚娇美的女子,如今在李令月心里可谓深不可测。一次众宫嫔向皇后请安,司马道兰取笑贾芸春不得晋封,万一生了个公主更难堪,李令月刚想反驳,淳于柔开口了。她唇色若春樱,齐齿如含贝,柔声道:“贾贵人不必担忧,弄璋是喜,弄瓦也是喜。贵妃娘娘只育有公主,陛下同样爱若至宝。”
这话说得皇后和贤妃齐齐变了脸色,冯昭容捧着茶盏的双手定在半空中。杨淑媛保持缄默,周婕妤双眉紧蹙,上官婕妤和许美人交换了一个无语的眼神,罪魁祸首司马道兰亦不敢多出声。叶芬扯住李令月的衣袖,贾芸春脸上盛满了难色,不知该不该接淳于柔的话头。
“贾贵人别多心,本宫愿你一举得男。”淳于柔向贾芸春点了点头,随后向皇后盈盈笑着,清音婉转,“多添几个皇子,大越江山方可代代永固。”
“昭仪长了年岁,总算看得长远了。”皇后甚少用这么淡漠的口气与宫嫔讲话。
淳于柔应了“是”,贤妃忙岔开话题,说起腊月祭灶拜火等事。周婕妤应声附和,气氛重新活络。李令月瞧淳于柔,当贤妃讲到去岁祭灶,皇子公主们忍不住困意直打呵欠,众人应景地笑了。淳于柔跟着旁人,玉手掩丹口,掩去了犹如冬日雾霭的笑意。
在那之后,皇后免去了贾芸春的请安之礼。李令月暗道淳于昭仪这名起得其实不对,说话温柔的人不一定真的温柔。许是除夕年宴事务繁琐,被皇后安排了差事的淳于柔无暇顾及李令月,并未公然向她发难。不过李令月有些好奇,不知皇帝跟淳于柔在一起时会做些什么?也没日没夜地读《诗经》?
对这个问题,贾芸春一脸懵然。她直说自己很久没侍寝,记不大清。李令月不信,贾芸春搪塞了几回,见好友锲而不舍,吞吞吐吐道:“陛下......陛下夸我手巧,让我绣两个香包......”呵呵,李令月心头又一凉,皇帝到底从哪儿得知她们这些闺阁喜好的?
素来直来直去的叶芬听到这个问题,忽然变得犹豫,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没好气地瞪大双眼,压低声音道:“陛下召幸,还做什么别的?”
李令月盯着叶芬的脸,她确实生得比自己和贾芸春好看,怪不得皇帝不想和她做别的事。
一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这日清晨,少府少丞率太官令、汤官令、汤官饮监等行祭灶礼,拜火官、行敬酒。天子虽只祭天地,然为表君民齐心同德,皇后率诸宫嫔一早,顾不上天寒地冻,拜了火官,奉上祭酒,是夜于冷泉苑设宫宴。
听秦夫人说,按越宫祖制,今日的宴会太皇太后和太后都会出席,搞得李令月好生紧张困得耷拉着眼皮也不敢松懈。不料忙了大半日,坐在冷泉苑伸长了脖子等开膳的时候,长乐宫与建章宫接连来报,道晚上风大露重,太皇太后与太后不来了。
李令月顿时感到自己像被抽了丝儿的胡瓜,差点没昏睡过去。皇后拍了拍身旁坐得笔直的太子赵琳,笑容有几分苦涩,“皇祖母与母后上了年纪,又撇下我们姐妹说闲话去了。”
李令月发现,一片珠光玉影里仍然没有贵妃的面容。难道皇帝现在连宫宴都不准许她露脸了么?李令月越想越失落。好在上席的皇子公主,帮她维持住兴致。进宫半年来,李令月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孩子。他们个个打扮得精神奕奕,规规矩矩地坐在母亲身边。李令月一眼认出太子赵琳,他身穿玄色长袍,刺着耀眼的银色福字云纹,面色有些倨傲。他身边挨着三岁多的三皇子赵琅,绛紫色的冬衣衬得他的小脸红扑扑的。
皇后的怀里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身子另一侧坐着两个小女孩。李令月看不清皇后怀里孩子的面容,却惊讶地发现皇后身侧的两个小姑娘,从眉眼到下巴都长得一模一样!看来秦夫人所言非虚,皇后所育的二公主翁阳与三公主温阳是宫里少见的双生子。两个小公主还不到三岁,无论看向母亲还是伸手抓糕点都很一致,看得李令月来了兴头,紧紧盯着她俩的一举一动。
“令月,别看了!”叶芬往皇后的凤座瞅了一眼,给李令月扔了块蜂蜜泡渍的梅花糕,“双生子,长得不一样才稀奇!”
“两儿两女,皇后殿下好幸福呀。”李令月没理会透着光泽的梅花糕,注视着两位小公主与皇后的窃窃私语,感慨道。
“昭仪夫人也有福啊,”叶芬伸了伸脖子,“四殿下长得精神,六殿下虎头虎脑,多可爱。”
李令月循声望去,见坐在凤座西首的昭仪淳于柔,一手帮坐在身边的四皇子赵珪整理衣裳,一手抱着不足两岁的六皇子赵璇。四皇子赵珪与皇后所生的三皇子赵琅同岁,可那边三皇子只顾埋头吃,这边四皇子坐得稳稳当当,小脸紧绷绷的,一板一眼与母亲交谈。六皇子赵璇生了一张圆脸,在母亲怀中乖乖地朝四周张望。
“你瞧四殿下,举止雍容,行事多有天家气韵!”叶芬的眼睛就没从淳于柔母子三人身上移开过。
李令月见四皇子稚气十足的老成作派,只觉得好笑。
“还有六殿下,”叶芬看淳于柔母子的眼神,比看贾芸春隆起的小腹还兴奋,“小小的一个人儿,一点都不哭闹,多乖巧!”
李令月觉得叶芬这话是冲淳于柔对面的杨淑媛说的。她怀中的七皇子赵珠自开席以来,止不住啼哭,哭得一向沉默的杨淑媛面色都开始躁动。贤妃见状,立马让乳母和宫人们把七皇子带下去。
“不要紧,”皇后不等杨淑媛开口,温柔道,“这天气滴水成冰,大人都难熬,难为孩子了。”
“看来除夕家宴上,臣妾得多备一些花样,”贤妃一面替五皇子端着汤,一面回头看皇后,“到时诸王与公主们都要进宫,孩子们凑在一堆儿,指不定怎么闹腾呢!”
“是啊。”皇后笑得更欢畅,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汝阳妹妹三个,莱阳妹妹两个,永乐妹妹四个,永泰妹妹三个......”贤妃掰着手指如数家珍,“还没算上许王、夏王、陈王、晋王、秦王.....”
李令月默默为贤妃的记性喝彩,不像自己,到现在都分不清这些诸侯王和长公主谁是谁。
“可惜丹阳长公主尚无子息,”淳于柔打断了贤妃,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雪花,“新春在即,不知太后和圣上明年能否了此心愿。”
李令月脑海里立刻浮出一张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图,费了一番力气才找到淳于柔提到的丹阳长公主。她是先帝第三女,皇帝唯一在世的同母胞妹,夫君正是皇后的大堂兄——恩平侯徐志。徐志的弟弟徐嘉,便是李令月前些日见过的永乐长公主的夫君。一对堂姐妹嫁给了一对亲兄弟,李令月佩服先帝的暗箱操作,这亲属关系难为宗正了。
“昭仪操的心未免太多了。”贤妃不满被打断,冷冷道。
淳于柔放下怀里的六皇子,掸了掸衣裳的褶皱,从容地笑道:“臣妾是为太后着急,不久前太后宣臣妾的姐姐进宫闲聊,一直抱怨恩平侯与长公主对此事不上心。”
“长公主与侯爷都还年轻,来日方长,昭仪急什么?”贤妃扬起头,与淳于柔四目相望。
李令月很少见到贤妃说话直露锋芒,殿内除了皇后和冯昭容,其余人虽各吃各的,目光都悄悄地往她俩身上凝聚。淳于柔并不恼,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婉,“姐姐误会臣妾了,臣妾只是觉得侯爷与公主成婚七载,膝下单薄,上至太后,下至圣上,难免心有忧虑。还盼皇后殿下得闲多劝劝侯爷,莫一味固执才好。”
“本宫也盼昭仪劝劝武安翁主,”贤妃往怀里的五皇子塞了一粒果脯,漠然道,“翁主有进宫唠嗑的工夫,不如多治理内务,教养儿女,别让自己的家乱了套。”
“多谢姐姐提醒,阳夏侯府百废俱兴,是得多花些心力。”淳于柔不欲与贤妃多做纠缠,目光直迎皇后,“诸位长公主中,唯有丹阳长公主未有儿女。公主与陛下是一母同胞,陛下多次跟臣妾说起胞妹膝下无依,深恐她往后孤苦。臣妾不愿见到陛下忧心过度,伤了龙体。”
这话说得李令月头一个陷入困惑,皇帝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起过兄弟姐妹,难道他与淳于昭仪在一处时,聊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常?
“昭仪向来最体贴圣上心意。”皇后的唇角略微有些抽搐,瞬而恢复了端和,她看了看面色有些阴沉的长子赵琳,轻声道:“儿孙自有天命,非人力所能及。既然昭仪如此留意子嗣之事,不如趁着年轻,多为圣上开枝散叶。”
淳于柔的笑容多少有些勉强,“说到开枝散叶,皇后殿下儿女双全的福气,臣妾岂敢相较?”
皇后不再看她,侧过身子与太子低声讲话。李令月赶紧把目光从淳于柔僵立的身子上移开,和叶芬不约而同抓起了一把瓜子,不时用眼角余光瞟一瞟硝烟未定的上席。
“太子殿下,再过几日除夕夜宴,您又能见到竹漪妹妹了,”淳于柔才安静了不到一刻钟,重新向凤座肃直身子,“本宫请了太后的恩典,特宣乐君入宫同贺元日新禧,到时您可别冷落她啊。”
乐君?这又是谁?李令月还没来得及召唤人物关系图,便看见赵琳的小脸变得更加阴沉。
“太后的恩典?”皇后沉沉问道,“怎么孤不知晓?”
“几日前臣妾随家姐一同在长乐宫侍膳,太后见乐君欢喜得不得了,金口一开赐下恩典,”淳于柔再度笑靥如花,“除夕年宴仪程繁琐,臣妾浑忘了,殿下恕罪。”
“昭仪协助孤料理六宫,事事妥帖,孤岂有怪罪之理?”皇后声如晓亮的玉筝,李令月亦听得很清楚,“太后的恩典,太子自当遵从。”
“是,母后。”赵琳点头,声音全然没了李令月熟悉的恶作剧腔调。
“孤很喜欢乐君,”皇后直视淳于柔如花两瓣的桃腮明眸,语气漫不经心,“日后昭仪带她来椒房殿即可,长乐宫路远,别折腾了。”
这位“乐君”,想来便是那日让永乐长公主耿耿于怀的冯荻了。李令月看着赵琳,暗叹先帝不仅喜欢亲上加亲,还给自己刚出世的小孙子配娥皇女英,世无其二也!
“臣妾不是怕打扰太子殿下与他心爱的竹漪妹妹赏雪嘛?”淳于柔揽过坐得身子都有些发僵的四皇子,绽出的笑好像已酝酿了一些时辰,等到了破土的时机,“太子殿下小小年纪,便懂得美景需与佳人共赏。这般风雅情致,将来弟弟们依瓢画葫芦,该如何是好?”
皇后与贤妃听了,俱是一惊。皇后放下怀里的孩子,愣愣地看着不动声色,专心吃菜的儿子。贤妃扫了太子一眼,迅速压住身子的颤抖,紧紧搂住怀里的五皇子。李令月和叶芬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母后,莫搅了四妹妹的好梦,把她抱下去吧。”赵琳对母亲的惊愕熟视无睹,伸手拿了条帕子替弟弟拭去满手的油腻,唤公孙夫人抱走皇后膝上正呼呼大睡的女娃娃。李令月乍然想起,皇后只有二子二女,她一直抱着的,莫非就是传说中贵妃所生的四公主?
公孙夫人收敛起惊讶的神色,快步上前,从皇后僵滞的臂弯里抱走女婴。皇后望向儿子的眼神波光颤动。她正欲开口,赵琳往她的金樽里添了些酒,金樽底座上镶刻着凤鸟昂首,举目远眺,专用金边雕饰的凤眼映照殿内珠光玉落,光华明艳,栩栩如生。
“各花入各眼。明渠的风光看得本王流连忘返,”赵琳一面为母亲奉酒,一面直迎淳于柔不甘示弱的目光,“庶母不甚有兴趣,还有空窥探本王,真可惜!”
他的声音仍是稚嫩的童音,落地却振然有声。淳于柔注视着通身焕发着明亮光彩的太子,正欲出言反击,不料赵琳又抢先了一步。
“花开并蒂,各表一枝。皇祖父与父皇都教过本王娥皇女英的典故,”赵琳的双眸在一众宫嫔的忐忑不安里熠熠生辉,“本王亦瞻仰舜帝的英明贤德,无奈资质愚钝。乐君妹妹最爱争强,仿效先贤,本王不一定比得过她。”
淳于柔的笑容随着清稚的童音一点点飘逝,金碧辉煌的冷泉苑内一片默然。赵琳置若罔闻,从母亲手里拿过金樽,朗声唤道:“母后不胜酒力,儿臣代母后饮了此杯,愿门户诸神护佑我大越子民,安居乐业,岁岁兴旺!”
三皇子赵琅吃力地昂着小脑袋,见哥哥站起身,也跟着拍手欢呼。两位小公主趁皇后恍神,撇下琳琅满目的菜肴,钻入母亲的怀里。贤妃立马举起酒樽,慈爱地笑道:“太子仁孝,本宫感佩,愿与殿下同饮此杯。”
“多谢贤母妃。”赵琳向贤妃福了福身。他瘦高的身形映入李令月的眼帘,不由让李令月想起皇帝长身玉立的模样。
“本宫也与殿下同饮一杯。”明澈的女声响起,转移了众人的视线。冯昭容玉指一扬,杯中酒饮尽,她摇了摇空荡荡的青铜花樽,环顾四周,笑道:“时近新春,姐妹们一齐饮一杯,权当恭贺新禧罢。”
赵琳将酒杯放回母亲手中,细嫩的小手拂过皇后莹润的肌肤,皇后轻轻抓住。杨淑媛与周婕妤举起了杯,李令月拉了拉嘟哝着嘴的叶芬,起身向皇后敬酒恭贺。原来冯昭容不是不爱说话,只是没到她说话的时机,李令月心想。她喝下温热的清酒,偷偷瞄了一眼淳于柔。她仍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安如泰山;四皇子忿忿地喘着粗气,学母亲继续正襟危坐,六皇子被乳母牢牢地按在怀里。皇后拉着太子的手,母子俩相视而笑,像是坐拥了整座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