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安慰李令月，没问出贵妃的故事不用气馁，不到一个月就是除夕宫宴，届时贵妃一定会参加。
贾芸春不解李令月为何这么痴迷贵妃的往事，李令月不做辩解。贾芸春每次遇到杨淑媛，忧郁的双目瞬时炯炯有神，或许只有一面之缘的贵妃，对李令月而言，就是杨淑媛之于贾芸春的存在吧。
叶芬听完李令月的解释，发出不客气的冷笑，“令月，你饼饵吃多了么？咱们再不济，也是官宦人家出身，那贵妃娘娘什么来路？你整日往合欢殿跑，崇拜贤妃娘娘还差不多哩！”
“再说了，贵妃娘娘兴许还不知道你是谁，你不过才见她一面！”叶芬的风眼向上微挑，“令月，这宫里学谁都行，就是别学贵妃娘娘。”
李令月吐了吐舌头，用脚趾头都猜得出来，这话准是月华阁的司马道兰说的。
“叶氏一叶障目，美人不必理会。”秦夫人替李令月更衣，听李令月的碎碎念，面露不满，“贵妃娘娘深得皇后殿下信任，高居众妃之首，膝下有四公主承欢，这样的福分，宫里几人能修得？”
李令月忙点头称是，秦夫人的脸色明快了点。
“都道贵妃娘娘运气好，捡了个天上掉的大馅饼，”秦夫人替李令月簪好发髻，悠悠道，“却不知没被那馅饼砸晕，才是贵妃娘娘的造化！”
这话听得李令月心头一紧，她正欲追问，秦夫人早已行礼退下，去帮许美人那边收拾。玉容帮她理好冬日沉甸甸的发饰和衣衫，催她快去合欢殿赴约。孰料她刚刚抬脚，宫门处涌来一堆深青色的影子，她和玉容交换了个惊讶的神色，立马把脚收回，整理一番衣饰。
“陛下有旨，今夜由李美人侍寝。”来者正是永巷令李绪，他的目光穿过李令月，不知去往哪个角落。
“啥？？？？？？”仿佛雪花压垮了院内的梨树枝，李令月心头轰然一响。侍寝？“稍候掖庭自会安排美人沐浴，还请美人注意着时辰。”李绪一字一句地说着，李令月沉浸在一片错愕里，完全没听清他响亮的声线里裹着什么。
“李美人，还不谢恩？”李绪瞅着呆若木鸡的李令月，语气毫无波澜。
“臣妾叩谢圣上。”李令月几乎是被玉容按着俯首在地。冰冷的雪地里，她呼吸出的热气一团团升起，模糊了她的视线。李绪挥了挥拂尘，小太监们重新排成两列，随他一步步走出婷芳阁。雪花抹平了他们去时的足迹，正如李令月在风雪中辨不清未央宫的方向。
“哇，令月，你终于熬出头了！”不出半个时辰，皇帝钦点李美人宠幸的消息传遍了六宫。叶芬激动地冲入婷芳阁的前殿，鬓角的雪花落到李令月的脸上，化成一滴清凉的水。
因许美人也在前殿品茶，叶芬扯上李令月躲进了暖阁。李令月听她叽叽喳喳说了许多侍寝时该注意的事项，心里有一茬没一茬儿地记下。说来好笑，进宫都半年了，身为宫嫔的自己还不知该如何侍奉圣上，李令月自嘲地笑了一笑，却让叶芬止住了滔滔不绝。
“令月，你咋啦？”
“没事。”李令月摆摆手，看着叶芬真挚的眼神，心想她此刻多半真的为自己高兴，笑得真切了些，“你讲，我在听。”
秦夫人中间进来了几次，叶芬心里不爽，却不好明面上发作。直到掖庭通知的时辰快到了，秦夫人带上玉容一起走进暖阁，叶芬才徐徐站起身，捏了捏李令月的手心，道：“令月，你多小心。”
“好。”李令月收回手来，看着叶芬笑。
“你......”叶芬有些恍惚，她看着李令月，又看看秦夫人，仍然笑得欢畅，“总之你要记住，在陛下面前，别提什么贵妃娘娘了。”
“嗯。”李令月正说着，宫人们围了上来，叶芬见状，转身轻轻离去。
婷芳阁许久没遇到这样的喜事。许美人向来恩宠稀薄，宫人们深知她靠不住；李令月入宫以来虽不得宠，然有皇后和贤妃的喜爱，赏赐不断，婷芳阁过得还算滋润。如今李令月得圣上召幸，有了宠爱，婷芳阁的将来......想到这儿，宫人们各个喜上眉梢，七嘴八舌，欢声笑语，暖阁里竟有些过年的气氛。李令月置身其间，只觉得错愕渐渐褪去，余下的俱是茫然。皇帝怎么会突然召幸？男人会想起一个被遗忘了半年的女子嘛？初次侍寝时有惊无险地睡了一夜，这次，还能全身而退吗？
少顷，贤妃派了合欢殿的詹事刘夫人，提点李令月侍寝之事。秦夫人在旁不断安慰，李令月这才平缓了心绪，与许美人一道用了晚膳。许美人带着婷芳阁众人站在门口，冒着冬夜呲溜溜的寒气，目送李令月上了掖庭的车驾。
李令月偷偷掀开帘幔一角，未央宫一片沉寂，唯有点点灯火照耀无云的夜空。偶有北风呼呼地刮过，和着车轮碾过未央宫石子路的声响。见车后的仪仗紧紧跟随，李令月本想放下帘子，免得落人话柄，却远远地望见宣室殿门口有一个人影。
是谁？李令月掀开帘幔想看个清楚，弹指间，深夜巍峨的宫城投下的黑影把眼前吞没。李令月只得重新坐回车中。车轮咿呀了一会儿，内监们簇拥着李令月进了宣室殿不远处的一座宫殿，换上一批梳着流云高髻的宫女。她们引着李令月绕过影壁屏风，穿过层层回廊，最后止步在一片热气腾腾的浴池前。李令月还来不及瞧浴池的形状，就被她们剥下了衣裳，推进滚滚的热气里。过了得有一炷香的工夫，热水浸得李令月浑身抽去了力气，像团棉花似的，宫女们把她捞起来，换上藕荷色的寝衣，送回掖庭的车驾上。李令月刚坐下，车驾就停了。这回是李绪亲自上车，向李令月伸出手。
“美人，到了。”
“多谢李公公。”李令月冲他笑了笑，李绪的脸上还是那么平静。
“美人小心。”李令月下了车，李绪收回了手，走到人群最前面。李令月跟着他和四个小内监进了宣室殿一侧，绕来绕去，雕梁画栋看得人眼花。李绪掀开一重重帘幔，对着偌大殿内的最尽头，高声道——
“陛下，李美人到！”
李令月感觉自己比第一次来还要紧张一百倍，果真无知即无畏啊。她硬着头皮走上前，向李绪回话的方向下拜，朗声道：“臣妾参见圣上，恭叩圣上长乐无极。”
“平身。”皇帝的声音传来，与雪落在耳畔的响动有些相似。
李绪行过礼，率众人退下。李令月注意到这些宫人内监，来来去去寂然无声，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皇帝坐在龙榻前的锦席上，手里捧着一卷竹简，斜着眼打量李令月。预感到沉默又要来临，李令月索性仰起头，直视皇帝深不可测的双瞳。
李令月打定主意，不管发生了什么，绝不主动开口。怎奈皇帝仿佛一眼看穿了她，也只看着人不说话。令人窒息的沉默终还是降临在寝殿之上，压得李令月面色渐渐发白。而皇帝宛若深潭的眼睛没有丝毫波动。
“呵，这么快就撑不住了？”皇帝哂笑道，“朕还以为是个贪玩的。”
“臣妾不才，教陛下失望了。”李令月重重呼了一口气，身子跟着前倾。皇帝不再多瞧，扬起手指了指锦席。
李令月走上玉阶，褪下木屐，坐在皇帝身侧。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和皇帝接触过。案上摆着青铜制的熏炉，镂刻着喜鹊登梅的图案。氤氲的幽香里，皇帝端坐在李令月身前，专注研读手中的竹简，垂睫落下，映得冷眉星目，肃肃清举。
“知道朕在看什么吗？”皇帝不经意间发问，打断李令月的窥视。
“臣妾愚钝。”李令月垂首，暗念额头上没长眼睛，我怎么看得到？
皇帝徐徐转身，一卷竹简扔到李令月怀里。李令月一眼认出是《诗经》。
“读过这首诗么？”皇帝斜靠在龙榻边，笑问道。李令月只看了第一个字，便知是《诗经》中的《卫风·淇奥》，点了点头。“解来听听，”皇帝的口气像幼时李令月听哥哥的师傅训导弟子，“廷卫史家的姑娘，应该自幼读书的。”
“臣妾惶恐，解读经学要义乃前朝博士之事，《诗》又为诸经之首，岂容臣妾乱言？”李令月见皇帝的神色一点点变得阴沉，心想干脆胡言乱语到底，“再说这诗赞美武公的学问仪德，其情虽真，意也盛，却少了几分儿女相对的宛转韵致，臣妾并不爱读。”
“噢，那你喜欢哪首？”皇帝神色忽而转晴，饶有趣味地盯着李令月的脸。
李令月合上竹简，暂且先不计较这种莫名其妙被考核的惶恐，淡淡说道：“臣妾独爱《陈风·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皇帝幽幽地吟诵道，看向李令月的眼神有了温度，“有何缘由？”
“臣妾的名字有一个月字，所以格外喜爱望月怀人之诗。”李令月暗暗腹诽，喜欢就是喜欢，哪来那么多缘由？
“哈哈，有意思。”皇帝终于露出笑容，他的笑纵然有一些神秘莫测，仍若玉山流晖，庭外飞雪，倒吸引了李令月的目光。四目相望，熏炉里燃着香草，淡烟似雾笼罩在皇帝的双眸，李令月看不分明。
“那爱妃可是这诗中的佼人？”
皇帝这话一出，李令月心头一震。爱妃？谁是爱妃？喜欢《月出》，便一跃成为皇帝的爱妃了？她惊讶地望着皇帝，皇帝却怡然自得。
“爱妃怎么不答？”
皇帝一把将李令月拉到自己怀里，温热的胸膛传来清晰的心跳，李令月的脸刷一下红了。
“我....臣妾....”李令月刚想伸头，皇帝却把她死死地按在怀里，她嗅着龙袍上清雅的香气，低声道：“既是望月怀人，自然得问忆怀之人，臣妾怎知自己是不是......”
“可惜今夜无月，”听李令月的声音越来越低，皇帝一面拎起她的小手，一面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不然与爱妃吟诗赏月，做一回雅人，也可洗洗朕身上的繁俗之气。”
“陛下......”李令月感觉皇帝身上炽热的气息已吞噬了空气里的熏香，一点点缠绕住自己，让自己动弹不得。皇帝从她手中取走竹简，扔在一边，利落地抱着她起身，看着她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声音轻得像一片雪，刚好落在李令月的心尖，“其实，朕也喜欢望月怀人。”
那一夜，究竟是怎么过来的，李令月醒来时有些记不清了。不过，她可以确定的是，不似第一夜的梦醒来后甚是空洞，这一夜，她的梦，着着实实在心间种下了嫩芽。她还是记得一些，记得皇帝如细雨般密集的吻，他宽厚的手掌拂过自己的脖颈，眼前翻飞的鸳鸯、蝴蝶、缀满锦缎的繁花......
“令，吉也，你出生在吉月？”一阵刻骨的柔情过后，李令月躺在皇帝坚实的臂弯里，回答皇帝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臣妾出生在仲春，故名令月。”李令月笑道，嘴角的两个梨涡旁全是红晕。
“谁教你读的《诗经》？”皇帝伸手按了按李令月嘴角的梨涡，笑着问。
“臣妾的母亲。母亲说，不学诗，无以言。”
“《月出》一诗，也是你娘亲解给你听的？”皇帝的手拨动着李令月披下的青丝，语气里还有几分挑逗，听得李令月的脸更红。
“不，不是.....”李令月鼓起勇气，伸出手去摸皇帝温热的胸膛，“是臣妾自己喜欢，解着好玩的，让陛下见笑。”
“哪有？朕觉得很有趣。”皇帝抓住李令月的手，捂住自己的心口，“朕曾经也很喜欢这首诗。”
曾经？李令月注意到这句是过去式，疑问刚涌上喉咙，赶紧压了回去。
“怎么？”皇帝的双眸锐利似鹰，注意到她的异样。
“陛下......陛下喜欢的，不是《卫风·淇奥》？”李令月感受着皇帝不快不慢的心跳，觉得自己的心快跳出来了。
“朕少时喜爱《月出》，后来长了年岁，识得世事，瞻仰武公之德，慢慢更爱《淇奥》，”皇帝的手捉住李令月颤抖的指尖，放在唇边啄了一下，“不像爱妃天真烂漫，让朕好生羡慕啊！”
羡慕？李令月抬起头仰视着这张俊朗的面孔，一国之君，九五之尊，万万里锦绣山河皆归他一人，他竟然会羡慕？
“别这么看朕，朕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皇帝勾了勾李令月的鼻子，双眸似星辰闪烁，“朕是皇帝，是天子，但在爱妃面前，朕只是不懂诗经，附庸风雅的俗物罢了。”
趁着天还未大亮，皇帝与李令月说了很多话。皇帝问起她的父母兄姐，在宫中的衣食起居，平日交好的姐妹。说到皇后和贤妃待自己很好，皇帝欣慰地点点头，让她多听贤妃的话，跟着贤妃没坏处；说到贤妃教自己下棋，皇帝一副早已猜到的样子，无奈地笑道：“她乐意教你，你好好学，改日来当朕的师傅。”说到贾芸春和叶芬，皇帝的笑容一凝，叮嘱她有空多费心照顾贾芸春的龙胎，“宫中子嗣为上，辛苦爱妃了。”
李令月正要说句客气话，皇帝呼出的热气又萦绕在耳根，“朕还是更期盼与爱妃的孩子。”李令月羞得直接躲进缎被里，逗得皇帝拍手大笑。不知何时，窗外泛起点点莹光，李令月凝望着皇帝宛若玉山的身躯，心里想着，雪终于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