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午膳时分,掖庭派人通传皇帝即将驾到。皇后吩咐众人回宫,只留下周婕妤作陪。与叶芬一齐走出大殿时,李令月不由回头看了看周婕妤,她明媚的双眸燃起一阵欢喜。哎,倾国倾城又如何?耐不住一国之君也畏母,李令月暗自唏嘘。
许美人随上官婕妤去月华阁喝茶,司马道兰在她俩身后气得吹鼻子瞪眼。淳于昭仪邀她去昭阳殿用膳,她转怒为喜。杨淑媛沉静如故,只是路过李令月身旁时,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冯昭容与贤妃一出椒房殿就分道而行,贤妃在椒房殿前站了片刻,直见明黄色的依仗越来越近,才慢慢挪动步子,往李令月和叶芬走来。
叶芬走出椒房殿,刚想长吁一口气,一回头看到贤妃的身影,不禁陡然变色。李令月瞧贤妃步履缓缓,不像来问责,冲叶芬眨了眨眼。叶芬点点头,头也不回快步离去。
“叶贵人怎么见了本宫,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贤妃走近李令月。“娘娘别见怪,少嫔馆现在离不开人,臣妾让叶贵人先回去瞧瞧。”贤妃靠得越近,李令月越感到心里像被小猫的爪子挠过,说话声音都弱了几分。
“昨夜之事,皇后殿下已告知本宫。新晋宫嫔中里你年纪最小,却最懂事。”贤妃走到李令月身旁,不顾李令月的惊讶挽起她的手,温热的手掌在李令月娇嫩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
“娘娘过誉了。臣妾从小愚笨,什么都学不好,在家时还总挨阿娘的教训。”不知怎的,每次见了贤妃,李令月都会想到家中垂泪思念女儿的母亲。话刚到嘴边,一见贤妃愣住的模样,李令月暗叹悔之晚矣。
“娘娘恕罪,臣妾并无冒犯之意,只是......”李令月的舌头打不过转,奇怪,难道是今天上午慷慨激昂太多次的缘故?
贤妃注视着李令月窘迫的小脸,哈哈笑出声来:“再怎么伶牙俐齿,终归还是个孩子。听皇后殿下说,你今年才十三岁?”
“是。”走到一处长满绿萝的回廊,贤妃停下脚步,李令月也跟着驻足。
“十三岁......本宫进宫时,也是这个年纪。”她的目光穿过缠绕的藤蔓,望向中庭。李令月不知如何接话,便不作声,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中庭一角有一棵高大的乔木,圆若仪仗华盖的树冠业已开始凋零,迎来年复一年的轮回。
“虽说同为宫嫔,姐妹相称,但本宫看你,越看越像懿德。”贤妃柔声说道,李令月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发颤。
“娘娘,臣妾愚钝,并不.......”看着贤妃柔和的眼廓处爬出几缕皱纹,李令月的话说不出口了。
“懿德是本宫的女儿,亦是陛下的长女。”贤妃注视着乔木下成堆的落叶,话语吹到李令月耳边,竟比秋日的风还寒凉。正午流光绚丽,照得落叶的颜色复又重绽光泽,亦看得贤妃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李令月听秦夫人说过,贤妃口中的“懿德”,正是皇长女思阳公主。思阳公主十三年前出生在太子宫,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先帝与太后俱十分欢喜,赐封号“懿德”。不料过了一百多天,懿德翁主因先天不足夭折。之后贤妃又生下皇长子,还没来得及合宫欢庆,孩子就断了气。今上登基后,追封长女为思阳公主,长子为庄敏皇子,以表哀思。可这身后的荣光,永远抹不去一个母亲的悲哀。
“本宫的懿德若平安长大,能像李美人这般聪慧体贴就好了。”贤妃的声音暗显惆怅,她转向李令月,摸着她白皙的手指,柔声道,“你是个好孩子,本宫不得不提点你两句。”
“娘娘请讲。”李令月来了精神,赶紧屏住呼吸。
贤妃见她这般正经,还没开始讲便笑出了声。她扶着李令月的手,娓娓说道:“昨夜之事,你已知是叶氏的主意。小儿女争风吃醋本是常事,然叶氏一向与你和贾氏交好,她明知贾氏性子躁动,为何还鼓动贾氏一味胡闹,滋生事端?”
李令月蓦地一惊,心中顿时凉了半截。秦夫人只提醒她联想宫宴上贾芸春的异常,尚未提及叶芬的花花肠子。她看向贤妃,四目相对,心中俱是了然。
“宫里人人都可是你的姐妹,亦可是你的敌人,毕竟我们只有一个夫君。”贤妃帮李令月散乱的一缕发丝拢至耳后,沉声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臣妾多谢娘娘教诲。”李令月福了一福,尽快让唇角展出一个虚浮的笑意,仿佛心如乱麻只是方才一瞬的事。她脑海中闪过清晨叶芬眼中的慌乱与惊恐,看来她脑子里装的,确实比贾芸春和自己多得多。
“叶贵人心高气盛,目无下尘,你心里有数,不必过于声张。”贤妃重新迈开步子,李令月贴在她身旁,“以后有空的时候,你可到合欢殿找本宫,本宫教你弈棋。一入宫门深似海,得学点东西打发长夜才好。”
“是。”李令月点点头。
“你天资聪慧,自然一点就通。婷芳阁离上林苑不远,鸟鸣花香,也算宫中胜境,”贤妃看李令月的神情越来越慈和,“住的可习惯?”
“有劳娘娘惦记,臣妾一切都好,”李令月拂过廊檐飘下来的一缕绿萝,眼前浮现出秦夫人那沉稳的神情,莞尔一笑道,“多亏有秦夫人处处提点臣妾。”
“她还是操不完的心啊。”贤妃叹了口气。
“娘娘?”
见李令月脸上略有不解,贤妃耐心解释:“秦夫人曾任太子宫的詹事,教习过本宫。叙起来,咱俩多了一层缘分。”
太子宫?李令月怔了怔,这么说,秦夫人与贵妃娘娘也是旧识?
“秦夫人为人通达,见解独到,你跟着她吃不了亏。”贤妃回头召唤远远跟在身后的宫人们,朝李令月歉意地笑笑,“贵妃娘娘与本宫有约,不多留你了,往后再见吧。”
回到婷芳阁,李令月疲惫不堪,看到秦夫人早已一字排好的美味佳肴,恨不得扑上去一扫而光。无奈秦夫人硬要盘问她奔走一上午的结果,李令月只得咽了咽口水。
听到贤妃与李令月推心置腹,秦夫人第一次对李令月露出赞许的神色,“贤妃娘娘青睐美人,多半得了皇后殿下的默许。恭喜美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渔翁?”李令月听得一头雾水,她一上午说得口干舌燥,哪儿像作壁上观的渔翁?
“叶贵人见识浅薄,纵有心计也难成大器,美人不必多虑。”秦夫人一面说,一面嘱咐掌事宫女玉容布膳,丝毫没把叶芬放在心上,“如今皇后殿下与贤妃娘娘敲打了她,她会收敛些许。”
“对了夫人,贤妃娘娘说您之前是东宫的詹事,怎么您从未——”香喷喷的小猪肉还没放进嘴里,李令月先想起了这桩她十分好奇的八卦。
“太子殿下不过才六岁多,尚未移居东宫,奴婢自然卸了差事。”秦夫人亲手盛了一碗燕窝粥放在案上,催促道:“美人先用膳吧,保不准等下还有更多的麻烦事呢。”
李令月转了转眼珠,换了个话题道:“今日在椒房殿上,有些资历的宫嫔们都在,唯不见贵妃娘娘。可是清晨我去椒房殿通报,明明瞅见皇后身后的屏风那儿有一个人,您说——”
“陛下早膳后传了一道口谕,贵妃娘娘刚刚回宫,旅途劳顿,暂且在紫宸殿安歇数日,无事不必去椒房殿请安。”秦夫人替李令月擦拭好竹箸,语气中已有些责备,“奴婢可得提醒美人,咱们这婷芳阁的后院与紫宸殿相距不远,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定今时您与奴婢的这些议论,即刻便传到贵妃娘娘耳中。”
李令月一听,立马紧紧闭上了唇。说来也是,之前两个多月,贵妃在建章宫,紫宸殿一直空着。李令月之前去上林苑闲逛,总会有意无意撞见紫宸殿空荡荡的宫门。
李令月心不在焉地嚼着半凉的饭菜,秦夫人陪侍着她用完膳,端上热茶来给她漱口,随后指挥众宫女们将李令月赶进内室,匆匆离开去准备许美人的茶果。李令月站在内室的窗下,踮起脚尖,想透过竹叶和飞檐看到紫宸殿的一角。偏偏一阵风吹过,裹着庭院的沙子,迷得她双眼沁出一滴滴泪,随着秋日簌簌的风声飘远。
接下来的岁月就像初入宫时了无波澜的重演。过了头三个月的新鲜期,新人们亦快成旧人。贾芸春有孕不能侍寝,如意馆的王惠与姚姝早淹没于人海,唯有叶芬稍胜一筹,一个月能见到一次皇帝。想到自己,李令月有些惭愧。进宫第五日按例侍寝,皇帝冲她抬抬眼皮,一脸没有兴致。多亏他没有兴致,李令月难得做了整整一晚的好梦,梦见母亲做了自己最爱吃的小猪肉,姐姐坐在一旁打趣着。明月当空,洒下一层薄薄的银雾,罩住了母亲和姐姐的脸。
当她醒来的时候,身旁空无一人。赤金锻铸的金龙盘旋在寝殿上空,豆大的龙眼直勾勾对准自己,吓得李令月尖叫一声。永巷令随皇帝上早朝去了,来服侍的是皇后身边的掖庭少监濯贤。入宫前,父亲偷偷伏在身侧跟她讲,不要怕,家里有人在宫里当差,不会让她受欺负。然而侍寝那一晚,永巷令李绪一直低着头回话,从不正眼瞧李令月。李令月看到目光和善、笑意恬然的濯贤,心想他会不会与永巷令对调了身份,才是自己的亲族叔。
贾芸春已有近六个月的身孕,晋封的旨意迟迟未下。为这,她在李令月面前掉了不少眼泪。见她时常抚摸小腹,喃喃自语,李令月也有些怏怏的。叶芬的日子倒挺快活,少嫔馆内处处回荡着她尖亮的笑声。她和李令月争着当孩子的义母,最终李令月不战而降。对那日在椒房殿的交锋,李令月和叶芬心照不宣。叶芬如今去的最多的是月华阁。秦夫人对此唉声叹气,称叶芬病急乱投医,司马道兰的恩宠还不如她。一日请安后路过太液池,李令月看叶芬望着一池浮光,凤目倒映点点碎金,荡漾着一丝晦杂的不甘。
李令月不愿在叶芬身上多费心思,照顾贾芸春才是她的第一要务。经秦夫人提醒,李令月找到一个让贾芸春暂时开怀的好方法。贤妃的合欢殿,李令月去了许多次。合欢殿的甘露茶与饼饵,尤其那走路颤颤巍巍,说话奶声奶气的五皇子,唤起了贾芸春的热情。她揽过五皇子,激动地向李令月描绘日后若有了皇子的得意景象。贤妃待贾芸春很客气,不时传授些孕中保养的经验。
去的多了,李令月和贾芸春都有些自来熟。贾芸春刚把带的果品放下,五皇子就抱住她的腿,唤她做新的布娃娃。玉指飞舞间,一个色彩斑斓的布老虎作成,五皇子啪啪地拍着小手。李令月则更爱与贤妃谈天说地。贤妃爱说长安风景,宫中年节,有时也会给李令月讲太皇太后、皇太后的一些旧事。李令月想听皇帝在太子宫时的旧事,可贤妃似乎早有预备,每次都恰到好处地转移话题,让满腔好奇的李令月无可奈何。
“李美人有段日子没侍寝了吧?”看着暖阁里贾芸春抱着五皇子嬉乐,贤妃温柔地问道。
“啊?”李令月没料到贤妃突然来此一问,有些惊讶。
“皇后今日召本宫过去用膳,说起掖庭的记档,”贤妃缓缓地饮一口甘露茶,“新人中当属叶贵人一枝独秀。”
“叶贵人生的是美,”贤妃看着只顾埋头喝茶的李令月,故作不解,“可宫中佳丽各有风情,令月你的才貌不逊叶贵人,为何——”
“臣妾资质愚钝,自然入不了陛下的眼。”李令月低着头打官腔。
“叶贵人美艳若盛春桃李,你则清丽宛如秋水夏风,”贤妃凝望着李令月的鬓发,柔润的眼廓缓缓松弛,“如本宫生为男子,定会钟情于你。”
“可惜娘娘不是圣上,”李令月的眼中闪过一丝孩子气的狡黠,淘气道,“臣妾也希望自己是男儿身,娶得像娘娘这般温婉贤惠的女子呢!”
“嘻,这伶牙俐齿,本宫该把你比成春天出来溜达的小猴子。”窗外响起五皇子咯咯咯的笑声,贤妃瞧着李令月兴味盎然。
“现已入了冬,娘娘若想吃桃子,可得等臣妾摘一会儿咯!”李令月伸出手,比成摘桃子的滑稽模样,逗得贤妃哈哈大笑。母子俩的笑声此起彼伏,响彻合欢殿每一个被冬阳照耀的角落。
时气越来越冷,空气里的水珠儿搅滚着刺骨的寒气,皇后应景地减免了宫嫔请安的次数,特意嘱咐贾芸春不必见礼。贾芸春成为合宫中享此特殊礼遇的第二人。第一人是贵妃,自那场宫宴结束,李令月再没见过她。皇帝的旨意没说明期限,谁也不知贵妃到底安养好了没有。有时李令月会在合欢殿瞥见落满子的棋盘,或是一杯放了太久的甘露茶,她从不细问,只是想起偶尔贤妃带着她进入椒房殿内室陪皇后说话,亦会撞见一张落满子的棋盘,摆在皇后的凤榻前。
“皇后殿下也会下棋吗?”腊月的第一日,窗外飘起一星星雪花,李令月随贤妃走出椒房殿,实在按捺不住八卦的冲动。
“君子习六艺,女子会雅乐,”贤妃的口吻一如既往的平和,“皇后殿下乃一国之母,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有什么稀奇?”
“娘娘与殿下对弈,战况如何?”李令月眼珠一转,往贤妃身下凑凑。
“互有胜负。”身侧的宫人捧着简制的铜刻熏炉,香草灼烧的气味融化了贤妃两鬓的雪,她的声音也烘出几分暖意。
“那,”李令月渐忘了裹满全身的寒意,不再兜圈子了,“和贵妃娘娘比呢?”
贤妃未如李令月所料停下脚步,她一步步向合欢殿的方向走去,话语如雪落轻盈,“弈棋本是消遣,谁记得那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