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和叶芬赶到椒房殿时,前殿坐满了人。环佩相撞,珠沉玉落;金光碧影,闪烁其间,照得端坐在最高处的皇后面容光影交织,隐隐约约有些不真切。行礼问好毕,皇后命公孙夫人在凤座西侧添了两张席子。皇后正与贤妃议论昨日的宫宴,余下妃嫔也在相互闲聊,没人顾得上她们,李令月松开叶芬的手,开始打量起一屋子的莺莺燕燕。
皇后端坐在紫檀木案前,聆听贤妃的汇报。贤妃傅氏身着一套浅蓝色长裙,宽袖和裙角缀满银线绣成的小花,一双淡柳眉划过丰盈的前额,下方嵌着一双柔和的眼廓,眼波随着她温缓的口吻流动。可李令月更难忘进宫当日,贤妃板着一张脸,有条不紊地帮皇后训示她们时的样子,那简直是幼时在家中,母亲教自己清点账目的缩影。
贤妃身侧坐着的是冯昭容,入宫快三个月了,李令月没听到过冯昭容主动开口说话。今日她与对面的淳于昭仪都穿着浅白色的常服,相较淳于昭仪裙上多彩的百鸟展翅,冯昭容的裙子上只刺着浅淡的云纹,坐在繁花锦簇的椒房殿里不大起眼。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发一言,不动一身,除了偶尔点点头回应皇后的微笑,就是埋头吃案上新鲜的果品。
李令月听秦夫人讲了无数次,贤妃与冯昭容在诸宫嫔中资历最深。十六年前,她们与贵妃胡氏一同被选入东宫,封为良娣。二人都是世族之女,出身煊赫,着实风光了一段岁月。尤其是傅贤妃,她诞育了皇长子与皇长女,也曾宠冠东宫。可惜一双儿女相继夭折,虽还有五皇子作为依靠,然圣心终究随着流水般的岁月逝去。今时后宫圣宠优渥的,是十年前入东宫的皇后与淳于昭仪。
皇后出身京兆徐氏,乃世族之首,是皇帝青梅竹马的表妹。二人早已两心相许,一入宫恩宠甚隆,东宫就此换了新主母。淳于昭仪亦是公主的千金,算起来也是皇帝的表妹,她年少娇俏,待皇帝一片赤忱,渐渐地分了皇后不少宠爱。如今皇后有两子两女,淳于昭仪则有两子,各有千秋。李令月侧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淳于昭仪。她坐在皇后凤座的东侧,素色的衣衫掩不住她通身夺目的光芒。不说别的,单看她的眼睛,让李令月想起少时与姐姐一起背的诗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明光流转,柔情万种,温雅不失甜美,端庄不失俏丽,果真如她的闺名“柔”。
与她比起来,坐在她下首的杨淑媛、周婕妤和上官婕妤显得略黯然失色。这三人中,李令月觉得周婕妤生得最美,五官精巧,脖颈细长,唇若朱丹,手如细荑,若非上首有淳于昭仪,她亦光彩照人。周婕妤之母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盛乐翁主,淮阴孙氏乃当朝外戚巨族,出过五位皇后,祖上还因军功得了个诸侯国。有这样的母族,纵然父族不显,周婕妤也应得一个夫人的名号,可她进宫六年,仍是个婕妤。秦夫人再三提醒过,太后不喜欢周婕妤的母家,为避太后刁难,得与周婕妤保持距离。不然李令月真想近距离瞧瞧她的手,讨教一下宫中保养的秘方。
婕妤上官氏与李令月最熟,只因她与和自己同住在婷芳阁的许美人是好友。上官氏的文才,李令月入宫前早有耳闻,传言她的赋文能与班家女媲美。许美人则与司马婕妤一起,坐在李令月的同一边。她穿过人群向李令月嫣然一笑,李令月冲她点点头。许美人性情安静,恩宠也薄,整日呆在婷芳阁,只跟上官氏和李令月说几句话。叶芬最瞧不上她,不以为意地扭过头去,谁知司马婕妤正不爽地看着她们。李令月想起这些天给皇后请安,司马氏那咄咄逼人的话语,还有她看谁都不爽的性子,扯了扯叶芬的袖子。
安抚完叶芬,李令月转头对上杨淑媛。她看着她们无声的斗法,不动一丝声色。对于杨淑媛,李令月可谓耳熟能详。这倒不是因为杨淑媛格外友善亲和,亦不是秦夫人不舍昼夜的教导,而是因为她是贾芸春在这么多娘娘夫人之中,最钦羡的女子。
“柏夫人说了,英雄不问出处。令月,你可别像轻薄人似的,看不起我们民家女。且不说贵妃娘娘,杨夫人当年不也是太后宫中的家人子?听说陛下还是太子时去请安,用了午膳后在暖阁歇着,太后随手指派了她前去伺候,谁知她运气好上天,一次就结下了珠胎!不久之后陛下登基,杨夫人生下七皇子,母凭子贵,一跃成为九嫔。令月,你说,我以后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福气?”
现在贾芸春腹中也怀上了龙胎,李令月不住感慨杨淑媛的榜样力量。她看杨淑媛平静如深潭的面容,全无贾芸春口中的传奇光辉,却自有一番沉着的气韵。不知为何,看到杨淑媛这般,李令月忽然想到昨日在宫宴上走过自己身旁的贵妃,穿着一身黯淡的旧衣,在一片珠翠环绕中不卑不亢,进退有节。她探出头张望了一圈,并未发现贵妃的身影。
“李美人,你在张望什么呢?”司马婕妤尖刺的声线炸响在李令月耳边,把她吓得身子一哆嗦。
“皇后殿下在上,你还东张西望的,真没有规矩!”司马氏不屑地瞪着李令月和叶芬。“道兰,李美人初入宫闱,年幼好动,你何必大惊小怪?”见李令月和叶芬俱是一脸错愕,上官氏第一个出言维护道。
“呵,初入宫就可以不讲宫规了么?婷芳阁的詹事怎么教的?当着皇后的面如此失仪,罪同犯上!”司马氏向来与上官氏不对付,她俩同出身在历代侍奉皇室的宫六家,又并列婕妤之位,平日针锋相对已司空见惯。李令月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一阵寒凉刺入骨髓,定睛一瞧,是叶芬微颤的手紧紧握住了自己。“婕妤切莫无中生有,李美人是在与臣妾说话!”叶芬撇了撇嘴,用同样恶狠狠的眼神回击司马道兰投来的厌恶。
“哟,叶氏,刚封了贵人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司马道兰看叶芬的表情就像看一只垂死的蚂蚁,“昨儿少嫔馆折腾了那么久,你也一宿没睡吧,怎么今日精神这般抖擞?”
“你——”叶芬听到司马道兰毫不犹豫道出昨夜之事,又见诸宫嫔闻言,除了冯昭容与杨淑媛,其余人都微微变色,心里再大的气焰也只得忍在肚子里,默默退了回去。
“一个小小的贵人,敢公然与婕妤争执,”司马道兰仍不罢休,矛头再度转回李令月身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美人,你这好姐妹又该如何治罪呢?”
“臣妾因顾虑贾贵人腹中的龙胎失神,并非无意冒犯,还望皇后殿下恕罪。”李令月轻轻挪开叶芬的手,平复一下紊乱的呼吸,直立上身,向皇后行了一个大礼。一时间宫嫔们都停止了私语。皇后没有言语,仍在翻阅手头的账目;贤妃和淳于昭仪看向李令月,一齐露出不满之色;上官婕妤和司马道兰还在对峙着;杨淑媛的眼中沉寂无波,许美人则和叶芬一样咬紧了下唇,不敢出声。冯昭容拿起一粒果脯,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恍若这一切与她无甚关联。喧腾的前殿霎时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区区一件小事,道兰姐姐何须闹得这般下不来台?”出声打破尴尬的是周婕妤,“李美人犯上不犯上,由不得姐姐说了算。”
“本宫瞧司马婕妤刚才的模样,像要活吃了李美人。”贤妃说着这话,自己都笑了,清朗的笑声里透着一缕无奈,让李令月忆起母亲嗔怪自己贪玩的孩童岁月。宫嫔们也被贤妃的话逗乐,李令月感觉压在头顶上的空气松快了些。
“司马婕妤入宫已六年有余,怎么还和新晋宫嫔们计较?”皇后合上竹简,不紧不慢道,“李美人年纪还小,别吓坏了她。”
此言一出,李令月悬到嗓子眼的心终落了下来。叶芬又伸来了手,掌心里全是薄腻的汗水,李令月轻轻握住,两只颤抖的手缠在一起。皇后终于将目光挪到她二人身上,李令月硬着头皮,含笑迎面。只见皇后鹅蛋脸上嵌着一双澄澈的眸子,清透而坚定。这双眸子死死锁住了李令月,恰如每夜未央宫上空熠熠的繁星,直映到李令月的心底。看着看着,皇后那宛若新月的黛眉渐渐松弛。
“孤原以为李美人年幼不谙世事,现在看来是多虑了,”皇后扬了扬手,示意李令月起身,语气温和了许多,“李美人机敏聪慧,由你来负责照顾贾贵人这一胎,孤很放心。”
“谢皇后殿下!”李令月朗声应道。
“叶贵人,今后切记不可鲁莽,”皇后看向叶芬时,笑意略淡,“你与贾贵人同居一处,她的饮食起居亦须你多多留意。”
“臣妾谨记于心。”叶芬赶紧叩首。
“你不必紧张。少嫔馆的宫人内监,贤妃已一一提点过,”皇后顿了顿,看着叶芬发髻前耀眼的点翠华胜,缓缓道,“想来今后少嫔馆不会再出现昨夜之事了。”
叶芬吓得脸色发白,只答了一个“是”字。李令月见状,只得再出列行礼道:“臣妾等一定会照顾好贾贵人,祈佑龙胎平安出世,宫中再添福泽。”
“不错,”皇后赞许地点点头,“你们与贾贵人一同入宫,这是难得的姐妹情分。贾贵人已有身孕,希望你们也早日得好消息。”
李令月与叶芬忙应了“是”,正欲退下,却听见皇后凤座旁的淳于柔浅笑了一声。
像往平静的湖面投了颗石子,刚松弛的气氛又紧凝了起来,这回连冯昭容都放下手里的点心,屏声静气地看着皇后。皇后的语气仍然十分温和:“看着新人,孤倒想起与昭仪一同入宫时,昭仪也似李美人这般,小小年纪能说会道,把圣上唬得一愣一愣的。”
“臣妾少时顽劣,全靠殿下护持,才熬过东宫的繁文缛节,”淳于柔说的是往事,看得是眼前皇后脸上缤纷错落的光影,“还记得那时贵妃娘娘待我们也格外——”
“贵妃姐姐待人向来宽和,”贤妃岔过淳于柔的话头,淡然道,“昭仪当年四处找人对弈,本宫与孟姬不服气,联手将昭仪击得节节败退。最后贵妃娘娘看不过眼,替你出手,以一敌二,挽回了败局。”
“德音姐姐好记性,”淳于柔双目流光婉转,出声如娇鸣的黄莺,听得李令月快痴了,“贵妃娘娘的棋艺,合宫内除了太皇太后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比肩,臣妾有眼不识泰山,”
“年轻难免气傲,不说昭仪,孤当年何尝晓得天高地厚?”皇后自嘲地笑笑,“随陛下与姐妹们一同去上林苑游湖,在船上忘了规矩一味嬉闹,连人带船翻到了湖里。”
“这事儿臣妾也记得,初春时节风里透着寒气呢,不知怎的掉进湖水里,差点没把臣妾冻僵。”贤妃聊起往事,圆润的双颊多了红润的光泽,“幸好李公公眼疾手快,第一个捞起了臣妾。”
“那是你运气好,坐在船尾,和李公公在一处。”冯昭容冷不丁地开口,身旁的司马婕妤和许美人顷刻间忘记了争执,面面相觑。李令月听冯昭容说话,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般冰冷。她的声音比淳于柔沉实,又比贤妃温婉,忍住探出头的好奇,静静等她说下一句。不料她重新清点起膳盒里的糕点,不理会众人的侧目。
“孟姬姐姐都记得的事,准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淳于柔含笑打趣道,“改日贵妃娘娘身子好一些,请她过来聊聊。咱们这些东宫老人得多走动,不忘旧日情谊才好。”
皇后望着十年如一日娇俏的淳于柔,笑意若有若无,轻声道:“昭仪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