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州城并不大,一面城墙七八里。州府署衙倚着北城门坐北朝南。两条主街连通四个城门,中街耸立着钟鼓楼,晨钟暮鼓每天给城里人立着生活的规矩。
马三引着众人进城的时候,暮鼓便响了起来。这是提醒百姓们宵禁的时间到了。
那鼓声节奏起初很慢,敲了二十来下速度渐渐开始加快。随着这鼓声,街道上行人的脚步也逐渐加快起来。马三却不急不躁,勒着马缓缓而行。
城内大小二十四坊,东西两市,坊分大小,每坊占地三四里,坊墙很高,骑在马上也无法窥探到坊内。坊中大多都是平房,只偶尔几处由富贵人家建起了二层的楼房。坊内灯火通明,鸡鸣狗吠声音不绝于耳。
周禹卢念文等人骑在马上四处张望,可视线范围之内除了行人便是黄幽幽的民坊土墙,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鼓声更密了,行人们脚步更急,有些人算着鼓声随便便扎进了坊中。要知道鼓声结束宵禁就算正式开始了,若到那时还在街上,定是要被巡查的官兵盘问的。
鼓声最后重重敲了一下,然后便没了声息,街上行人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周禹皱皱眉,道:“马三,你要带我们去哪里找客栈?”
不知怎么,马三心里对周禹总觉得有些畏惧,听周禹问,忙道:“去西市,快到了。”
“宵禁了,西市还进得去吗?”卢念文道。
马三也不回答,转过中街向西,便看前面一队官兵擎着灯笼迎头走了过来。
“嘿嘿,还真有不怕死的……下马!犯宵禁了不知道吗?还敢骑在马上!下来!……哦,是马三哥啊……天儿黑了,小的没有看清楚……您这是要去哪个坊?……是了是了,小的们这就去了,您忙着……”
巡查官兵点头哈腰地去了,马三侧头偷看周禹和卢念文的脸色,却见卢念文脸色平静,周禹则是一副笑嘻嘻的轻松神色,似乎都没把这个当回事。马三心中不快,却也不好说什么,带着众人来到西市。
天色已黑,西市的门早就关了,只听到里面喧哗人声。马三也不多说什么,下了马径直走到门前,手拿刀鞘,刀柄砰砰地砸在门上。
过了许久门内都没有回音,马三急躁起来,两脚踢在门上,大骂道:“徐九儿,老子知道你在里边,别他妈假装没听见!快给老子开门!”
门内这才传来脚步声音,市门开了条缝,一个黑漆漆的人头露出来,看清楚了马三随即现出个笑脸,“马三哥啊,没听出来是您的声音……李指挥使没有来?”
“晖哥儿没来!”马三一把推开市门,道:“这是我几个朋友,从定州来的,找个住处!”
“定州来的,那得登记一下。”徐九审视着周禹等人笑道。
“登记个屁!”马三没好气地道,牵着马便向内走,“你徐九儿也跟老子来这一套?”
徐九忙接过马三的马,引着向里走,陪笑道:“没办法,最近管的严。大帅就驻扎在咱忻州,丁大人月前刚下了严令,各坊出入一律严格登记。三哥,您体谅……”
各坊出入人员登记是自唐朝以来便执行的政策,只是天宝之后朝政松弛,已经很少有人在严格遵守,早已名存实亡了。此时河东局势动荡,忻州刺史提出严格执行此令,也是在情理之中。——毕竟石敬瑭现在就驻在忻州行营。
马三回头看看,卢念文自然晓事,拿出路引户册给徐九验看。徐九笑着告罪,从旁边门房里拿出一本册子来登记。周禹、兰儿、伍四六、赵虎没有象征身份的户册,但有卢念文作保,也一一登记上。
按照规矩,徐九还需要登记上马三的名字。马三瞪眼道:“你写我做什么?老子一刻就出来了,今晚还要赶回营里去呢!”徐九这才作罢。
这是周禹第一次到城中来,所以觉得一切都新奇有趣。市内灯火通明人声如潮,各色店铺应有尽有,肉行、菜行、铁行、笔行,衣铺、粮铺、酒铺、书铺,一应俱全。马三对这里显然极为熟悉,看也不看这些铺子,只引着众人向内走。
周禹东张西望,市内穿着各色胡服的外族人颇多,和汉人几乎同样数量,一个个肤色发式各异,样貌也是千奇百怪。韩旁伍四六赵虎一下子见到这么多胡人,感觉自己两只眼睛都用不过来了,眼花缭乱看着,似乎想要把每个胡人的样子都看清楚,又似乎在分辨这一个和那一个到底有什么不同。
市内自然有客栈,那是供给外地来的胡汉客商住的。马三引着他们来到一家,看装潢富丽华贵,马三笑道:“这里是忻州有名的西悦客栈了,五公子,你们就在这里歇息吧。”
他绝口不提房资费用,但卢念文知道这是马三的一点阴暗的小心思,也不说什么,点头答应下来。
几个乡巴佬从冷清的街道进入热闹的西市,心中还有些发懵,左右看着,对任何事情都啧啧称奇。卢念文和马三已经在与客栈掌柜办理入住的手续了。
“那里有家行院!”韩旁神神秘秘地对周禹低声道。
周禹望去,果然见不远处一座二层小楼,门口莺莺燕燕在招揽客人,似乎还有金发碧眼的胡姬,但距离有些远,看不真切。周禹一笑,努嘴道:“吃了饭再说。——别跟死瘸子说。”
韩旁嘿嘿一笑。
房资价格果然不菲,卢念文开了四间房,每晚要六两银子,——这果然不是寻常百姓来的地方,而且掌柜还隐晦地表明如果有需要,晚上可以请行院的姑娘过来伺候。
卢念文自付了房租,然后大家一起上了楼上客房。马三见他丝毫不计较费用多少,心中微微有些失落,看看天色,道:“五公子,既然不急着回去,你们就在忻州城里多玩几日,我这就得回营里去了,明后日我再来寻你们吃酒。”
“急什么?”卢念文笑道:“大家一起吃了饭再去,这么晚了,回营里还不是倒头睡觉?”
“军中有制度,不准晚归,现在已经不早了。”马三犹豫了一下,道:“今晚更得早回去,晖哥儿说今晚要商议大事。”
“什么大事非要今晚商量?”卢念文笑道:“不就是明天要发放夏衣吗?你不去自然也少不了你那一份,一套军装衣物,值几个钱?”
“不是……”马三讪笑道:“不是衣服的事,是干系到前程的大事!晖哥儿视我为心腹,他交代的事情我必当上心做好!我这就去了……”
卢念文目视韩旁,笑道:“在桃源镇我算救过你,今日就再救你一命……”
“什么?”
卢念文微微抬手,韩旁一拳便打在马三的后脑!
马三大惊,只觉得脑中顿时混沌,便有些站不住了。
韩旁见马三摇摇晃晃地不倒,笑道:“行!吃了两天军粮,脑壳变硬了!”随手拿起桌上的镇纸又砸了过去。
马三闷哼一声,两眼发黑一头栽到在地上。
众人吃了一惊,兰儿向门外看看,见无人注意这边的客房,这才道:“阿文,这是……”
周禹从怀中抽出匕首,笑道:“韩阎王这活干得不利索啊。”便要过去再补上一刀。
卢念文忙道:“周兄停手!我不是要杀了他!只是今晚马三不能回军营里去!”
众人又是一愣,周禹哼道:“这是为什么?我早瞧这兔崽子不顺眼了,你看他这一路上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当初他在桃源镇是这做派吗?这才吃了几天军粮,尾巴就翘上天了?这种小人,一刀揿了也就揿了!”
卢念文皱眉道:“马三也不是小人,他只是个普通人。面临生死你无法要求他能有多么高尚,我让他离开桃源镇只是想让我自己心安一些。在河东遇到他是意外,他或许有报复我的心思,或许还有炫耀的意思,不过这些都是人之常情,算不得什么。但既然遇到了,也就是缘分未尽。”
瞿山想了想,道:“先生,您说不让马三回军营,是不是今晚军营里有什么事情?”
众人也都奇怪,卢念文却不说破,只让韩旁把昏迷了的马三绑了抬到床上去。又吩咐他今晚哪里都不准去,和瞿山铁娃一起在屋里看守住。
韩旁自然不甚乐意,大家吃过晚饭,周禹对他连连使眼色,韩旁赌气不去理会。
吃过晚饭,韩旁在客房看守马三,大家出去逛了一圈夜市,又买了许多东西。卢念文特意去了笔行,挑拣着买了一套文房四宝,说是要送给周禹的,并语重心长地说他的字该好好练练,以后会有用处的。
周禹心不在焉地答应,目光却一直瞟向行院门口招揽客人的歌姬。赵虎和伍四六算是他的属下,他有些不好意思约他们一起出去鬼混。韩旁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可恶的瘸子居然给他安排了差事!
夜深了,人却未静,西市里依旧热闹非凡,兰儿已有了困意,卢念文便和众人一起又返回客栈,临睡前还特意去到房间嘱咐韩旁小心看守。
卢念文去睡了,周禹便悄悄推开韩旁房门,瞿山铁娃两个也都在,三人正吃着点心茶水聊天逗闷子。
“走了。”
“走个屁!”韩旁没好气地道:“家主让我看着姓马的,你又不是没听到!再说了,这里人情杂乱,我还得护着家主的安全。”
“他和兰儿睡一张床,用得着你来保护?”周禹笑道:“马三这儿不是还有瞿山吗?小子,我今晚和你韩叔出去办点事,你和铁娃能不能看住马三?”
瞿山眨眨眼睛,笑道:“你们去做什么?”
“赏你二两银子!”
“我不稀罕……”瞿山笑道:“你们不会要去行院吧?”
“毛儿都没长全呢,大人的事情少打听!”周禹佯怒道,“马三如果醒了,你就去隔壁叫醒伍四六。明天回来给你们买鸵鸟肉吃!”
“不吃鸵鸟肉,我看伍四六的弩弓不错,你给我和铁娃也弄一张吧!”瞿山笑道。
周禹啐了一口,硬拉着韩旁出了客栈。
“人不风流枉少年!”周禹笑眯眯地道:“活一辈子就是图个舒适快活,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