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来双倚,醒时独拥,窗外一眉新月。寻思常自悔分明,无奈却、照人清切。
一宵灯下,连朝镜里,瘦尽十年花骨。前期总约上元时,怕难认、飘零人物。
——《鹊桥仙》
真正的锦绣文章,未必是用华丽的辞藻堆砌。那些看似轻描淡写,白纸黑字不过寥寥几行的句子,却总是能轻易唤醒我们心中的悸动和共鸣,让我们忍不住暗自叹息:确实是这样啊,这样的心情,我们也曾经历过。
这首《鹊桥仙》是纳兰怀念亡妻之作,字里行间尽是无法实现的思念,遥不可及。时间很长,但长不过思念,是思念把时间无限延长,在漫长的时光里不会褪色,也不会遗忘。
苏轼有一首怀念故妻的《江城子》:“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苏轼是词人里难得的理智派,竟连在梦里都是清醒的。自己知道是梦境,知道佳人已逝,知道轩窗红妆不过是一场虚幻,不敢去跟“她”说话,怕惊了梦,于是“惟有泪千行”。
而纳兰的梦里,大概还是美好画面,只是梦里的成双成对,恰恰反衬醒来的孤独,“梦来双倚,醒时独拥”,独醒徒负同甘梦。这样的落差,让心里总在长夜半明时悄无声息地袭来苦涩。
《鹊桥仙》,初创者是宋代欧阳修,单从字面意义,也不难想到最初的缘由。鹊桥,自然跟牛郎织女脱不了干系,这一对隔了银河的恋人,自古就是相思的形象代言人。
欧阳修的《鹊桥仙》里“云屏未卷,仙鸡催晓,肠断去年情味”,还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旧腔调,再华丽也难免显得俗套。因为太多前人写尽了刻骨相思,后人再讲,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换一些字词来表达,争的是遣词造句上的真功夫。
而到了秦观,他的《鹊桥仙》里,却有了一种新态度:“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少了一丝苦到极致的涩,却多了一份无奈的欢娱——没有朝暮相伴又如何,你是金风我是玉露,一年一度一相逢,只管尽情享受便是;至于分离时候的悲戚,那又是另一种享受。
人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却说,见你一日,可抵得过一年的相思苦。可惜的是,这首词被不少登徒子拿去,作为薄情的因由: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有点尽享眼前之乐,不顾日后之忧的轻浮劲儿。
到了纳兰,又用他最独特的方式来重写了《鹊桥仙》。纳兰的词里,有他的执念。那执念是蜿蜒的溪水而不是汹涌的湍流,不会决堤,不会澎湃,只会缓缓地流进人心。这种感觉,让人心里微微地痛,微微地痒,像想起了旧事,又像伤口尚未愈合。
正是这一独特的品质,让他的词被无数人喜爱。想想他的那些词句,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用最淡泊的姿态,说出最透彻的情理。
“梦来双倚,醒时独拥,窗外一眉新月”,我能想象这其中的无奈,梦中的场景那么美好,与醒后现实形成鲜明落差,就好比遽然断裂的山崖,罅隙巨大,叫人唏嘘难耐。要是美好只是黄粱一梦,倒不如不要醒来。
月色分明的时候与她共度,并不知死别会来得如此轻易,等到知晓了这个道理,却已经没有机会。
如今的月夜,那月亮该是一弯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清泪,再慢慢地晕染开来,画出一道蜿蜒的痕迹,陈旧而模糊,惨淡的光也能照人清切。其实他的心里更清切,但从前的美好记忆,已经面目全非。
隔着数年的辛苦路望向记忆里,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一点凄迷。月光照着纳兰伶仃的身影,风从窗子缝透进来,青灯火苗被吹得摇摇晃晃,屋里光影晃动;而那面她曾对着贴花黄的镜子里,帘子脱了色,墙壁沾了尘,他的年少俊朗,也渐渐改变,有了沧桑。
“花骨”,是我见过最柔软又最坚硬的词,它是柔软的花蕊,又有极强的生命力和耐久的芬芳。花无百日红,却可以一岁一枯荣,而人,逝去或者苍老,却是一条绝不可能再回旋的射线。“瘦尽十年花骨”,其实瘦的并不是花草,是人吧。
怎能不忆往昔?以往,他们总是在上元节相约,花灯似月悬,星落声喧,夜空中开出大朵明艳的烟火,映照在佳人浅笑的眉梢眼角之上。那时他还年少,翠衣青袖,步履翩翩,二人执手相看,转眸,盈盈之间,莞尔成笑颜。
但如今,倘若能够再相见,怕你再认不出我容颜。
《鹊桥仙》之二:
倦收缃帙,悄垂罗幕,盼煞一灯红小。便容生受博山香,销折得、狂名多少。
是伊缘薄,是侬情浅,难道多磨更好?不成寒漏也相催,索性尽、荒鸡唱了。
纳兰的大多数词中,都是被追忆充斥。上阕,有一点香艳的味道。想帘幕低垂,红袖添书香,二人秉烛夜读,也是旖旎风光。纳兰写得很生动,倦倦地收起书卷,心里却有种迫不及待。灯火苗儿跳跃着,博山炉有袅袅的烟,像笼了一层薄薄的雾。
博山炉在古诗词里,就是欢爱的代名词。《清商曲辞·西曲歌》里就有一首《杨叛儿》,“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一对欢爱中的男女,好比香料同香炉的一场交颈之乐,香炉将香料承装,香气将香炉缭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舍难分。
李白也有一首《杨叛儿》,“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记录了他在金陵古城同一位烟花女子共度良宵的小事,充满烟火味道。此事还被后人称为“史上最伟大的一夜情”,诗人就是诗人,连眠花宿柳都没有风尘味道。
诗词曲调里的男女欢爱都写得华丽至极。印象最深的,便是《西厢记》里莺莺娇滴滴去寻张生的那一段。两情相悦,情浓得化不开。
纳兰的《鹊桥仙》,博山炉的香从两人共享,到一人独尝。孤单的日子里,他在这烟气缭绕中写下无数美词篇章,成就狂名,但这狂名也不过是一个人的光荣,没有人分享。
不是缘浅情薄,只是好事多磨。时光如脚步,步步相催,回想起从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盟约,反而更难入眠,只好一个人等着鸡鸣报晓。
他还在无奈地发问:“是伊缘薄,是侬情浅,难道多磨更好?”情缘这回事,从来不会为人所左右,不是一朝爱了,就能够相伴到老。这不是谁的错,是时光惹的祸。
《鹊桥仙》之三:
乞巧楼空,影娥池冷,佳节只供愁叹。丁宁休曝旧罗衣,忆素手、为予缝绽。
莲粉飘红,菱丝翳碧,仰见明星空烂。亲持钿合梦中来,信天上、人间非幻。
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本该是团圆喜庆的时候,但人却是孤单的,难免就容易心生感怀。
又是七夕,中国传统的情人节,但纳兰的佳人已逝,再无人相伴乞巧楼。纳兰是个细微到病态的人,任何一点往事残留下的蛛丝马迹,都会让他顺着线索沉溺到记忆中,不能自拔。
恋旧的人不容易快乐,他们总是活在回忆里,即便回忆里全是累累的伤。那些过去的人事,已经铭刻进骨血里,此生难忘。倘若纳兰能够忘怀,也许更快乐一点,即便背着多情、轻浮“罪名”。
恋旧的人,总是要被记忆折磨,这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是对自己的残忍,也是一种享受。回忆告诉我们,那样大胆而用心地爱过动心过,是一生再难得的经历。
我想,纳兰在弥留之际回顾短暂的一生,最眷恋的,不会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边塞岁月,而是葡萄枝下,小儿女耳鬓厮磨的时光。一个“情”字,几个女子,让他的一生丰腴起来。
这个独自度过的七夕,纳兰说,不要晾晒旧罗衣。旧衣衫,他的妻子曾用纤纤素手为他缝补过,而今看到它,只能徒添悲伤。可是,有一些东西,就算眼睛看不见,心也看得见,因为它一直在那里啊。
只能回忆的日子里,好景只如斯。莲花开满了池塘,菱蔓遮掩了碧波,而对旧人的思念,填满了整颗心。
只愿天上人间,终有一天能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