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却荼,一片月明如水。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
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
——《酒泉子》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众女儿为宝玉贺寿时,行起了“占花名”的酒令,八个人分别掣得了八支签,最后一支专讲麝月。书中云:“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支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花事了。’签上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
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花开到荼的时候,也便是春到了尽头。而“韶华胜极”,则是盛极而衰。敏感的宝玉,已感到大观园里日益悲凉的气氛,看到这支签,心中大有感触。
“开到荼縻花事了”,源自宋代王琪的《春暮游小园》。荼,是春天最后开花的植物,它开了,也就意味着三春过后芳菲尽,有一种末路之美。
但凡写到荼,都有一种无望情绪。“开到荼”,意味着青春已经过去,感情已经终结,生命中最灿烂、最繁华或者最刻骨的爱,即将失去。
这种一半残酷一半绝美的花,大概最与纳兰的心境贴合。这一首“谢却荼”,就像心里开出的最后一朵花,从此以后,那里寸草不生,荒芜成一片蛮地。
《酒泉子》这一词牌,原为唐教坊曲,共有两种词体,纳兰采用的,是流传最广的温庭筠体。且读一读温庭筠《酒泉子》当中的部分句子:
罗带惹香,犹系别时红豆。泪痕新,金缕旧,断离肠。
一双娇燕语雕梁,还是去年时节。绿阴浓,芳草歇,柳花狂。
字里行间,看得出来经过精雕细琢,只是太偏重于修饰,如花中柔蕊,词的内涵上就有了略微的遗憾,不耐琢磨。
晚唐温庭筠,是花间词派的鼻祖。词这种文学形式,也正是在他的手里才真正地脱离雏形,向着成熟方向发展。他的词清婉精美,对纳兰的词作,也有不小的影响。
纳兰喜欢花间词,曾说“仆少知操觚,即爱花间致语”,还把与友人谈诗论词的地方,命名为“花间草堂”,一度将写词唤作“花间课”。
不过,纳兰也有自己的追求。他更推崇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花间词如玉器,贵重华美,但也正因为这样,缺乏适用性;宋词倒是适用了,却在某些方面缺少贵重,好似摆放在哪里都不起眼的一件装饰。
而李后主的词,纳兰以为兼有花间与宋词之美,更有烟水迷离之致。因为个人气质的相似以及纳兰的有意靠近,纳兰词的风格也以哀感顽艳的特点为主,却没有李煜那种彻心彻骨的绝望。他的词,随性而就,某次茶余饭后,某次辗转难眠,一切生活场景都成为词中素材,柔中带有一股贴近生活的阳刚之气。
李后主虽然背负国恨家仇,笔下情绪却总是围绕自己;而纳兰的词里,除了自己,还有情理。人们喜爱李后主,多爱他因惨痛经历而生的悲苦;而爱纳兰,却多是因为他的词里有一种共通的、能够引起共鸣的情感。国破家亡人深重固然让人难忘,但纳兰能将自己小儿女情事的经历写得刻骨动人,叫人拍案叫绝,也是一种功力。
谢了荼春事休,再无繁花缀枝头。纳兰开头便说“谢却荼”,春尽了,仍旧是月明如洗,只是月亮已不是昨天的月亮。斗转星移,它看似不变,却又变了。月光因为百花凋落而让庭院显得尤为空旷,便少了一份迂回婉转的美。
春到了末梢,篆香已经烧到了头,灯影也摇摇欲燃尽。纳兰的《酒泉子》里,无处不透露着一股穷途末路的美,就好比知道自己经过几多情殇、几度春秋,好年华已不剩几许,而幻灭有了征兆。
他像往常那样,在月明乌啼的夜里难以入睡,披着单薄的衣衫在庭院里消磨夜色,却又说,“休傍阑干角”。李后主也说过:“独自莫凭阑”,他的因由是“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这两位,都是极孤单的人,总怕独处,总在独处,仿佛天生就与寂寞有缘。
李后主,有身在异乡又寄人篱下的苦,他从高高的殿堂,一落千丈,跌落在尘埃里。而纳兰,他虽是臣子,也算得天独厚,有显赫家世,有圣主厚待,只是这些都不是他的心之所向,所以置身荣华也会感觉落寞。他们天生就带了那一副愁肠,以及水晶一般易碎的心肝。
宋代女诗人朱淑真,作过一首《鹧鸪天》:
独倚阑干昼日长,纷纷蜂蝶斗轻狂。一天飞絮东风恶,满路桃花春水香。
当此际,意偏长,萋萋芳草傍池塘。千钟尚欲偕春醉,幸有荼縻与海棠。
朱淑真,一个精致的,但同样是寂寞的女子。她婚后因夫妇不和而毅然返回家乡,从此深闺独住。一个年仅20余岁的少妇,青涩刚刚褪去,成熟的风情浮上眉眼,却偏偏以这样一种在古代看来大逆不道的方式,给自己安置了一个孤单的余生。
“阑干”,也是词人们喜欢用的意象,它给人身体上的依靠,却也容易挑起心灵上的孤苦。朱淑真“独倚阑干”,泪垂心伤,一面期盼一面无奈,最后只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古代的才女,似乎都被命运薄待,尊严被打磨得薄如纸片,比如蔡文姬,比如李清照,都经历过许多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看朱淑真文字里堆积的哀怨和愁绪,透过繁华岁月的迷雾,仍然在悄悄地弥散。我们似乎还能听见她唇上的一声叹息,就好像穿越沧海的蝴蝶,悠然地坠落在多情人的心尖上。
朱淑真说,“幸有荼与海棠”,海棠,同样是春末开花,花朵开得比荼还大还繁盛,只是花落的时候,也更凄迷。这两种花木,都是提醒人莫醉在春里,它转瞬即逝。
李煜、朱淑真、纳兰容若,这三个人,在各自的时代里,用各自的愁肠,深深浅浅地唱着荼里的孤单和落寞。
“荼谢”“篆香消”“灯欲落”,如果是拍电影,应该是黑白色调,先拍荼花落了满地,零落成泥的姿态;然后,是燃尽了的香,只剩下最后幽幽的一缕烟,缓缓地上升,越来越微弱,终于消失不见;镜头再转向那盏青灯,灯油已耗尽,灯光渐渐地变小,变小,整个场景的色调也越来越暗,直至陷入漆黑。
镜头转向窗外,夜色里鸿雁犹在飞行,只是待到秋来,它们也将飞往南方,给北国留下一片寂寥。
也许,这荼、篆香、灯影、鸿雁,便是代指在生命中匆匆路过的那几位女子吧。纳兰一生,经历过几场感情,却因为各种理由无疾而终。
现代人的感情,最常见的结束方式就是无疾而终,从一开始相看两不厌,慢慢耗完了热情,消磨了感情,到最后相看两倦,甚至反目成仇。这样被时光打败的爱情,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纳兰的感情,总是百转千回。表妹入宫,卢氏早逝,沈宛被迫离去,他生命中挚爱的几个女子,没有一个人能陪他到最后,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