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城乌啼未了,起来翻为无眠早。
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待共谁人晓?
——《天仙子》
纳兰的词,现在读起来,像一部怀旧的电影。先是一幕清冷的画面,有声有色,动静相宜:是清晨要降临了吧,鸟雀开始鸣叫,月已经缓缓地降下去;而那个一夜无眠的人,却着了薄薄的衣衫,沿着走廊,一个人走着,脚步很轻,速度很慢。
镜头沿着他的脚步缓缓地拉伸,是一条曲径通幽的走廊。尽头处,是隐约能看见晨色的庭院,我们仿佛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冷气,让人立即进入到他描绘的画面里,欲罢不能。
纳兰喜欢在繁华里写寂灭,也许是与他的文人情怀有关,他总能从日常的情景中透析出生命本质里的寂寥。按说,他的生活本该如花锦绣,可过于繁重的情思,就好比给他装上了一副沉甸甸的脚镣,让他行走起来无比艰难。
但这一腔文人情怀,也成就了纳兰,让他的词曲代代流传。近些年纳兰词越来越热门,大概连他自己也料想不到,那些信手写下的心情,字字句句,能够在几百年后让无数人动容感怀,铭记在心。
其实旗人举名不举姓,他在那个朝代里,是被唤作容若的,正如他的父亲被称为明珠。我却更愿意叫他纳兰,有一些淡淡的疏离感,我愿意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反而能看得更多,更全。
这首《天仙子》的首句,最能让人联想起唐朝张继那首著名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同样是霜降转寒的秋色,同样是清晓月落、城乌遍啼的夜末,同样是辗转难眠的人,只是,张继在一叶扁舟上面对空旷的江枫渔火,是豁达的景致;纳兰却从九曲回廊里款款地走来,另有一种含蓄的美。
张继的夜,除了乌啼,还有钟声,有独在异乡的离思;而纳兰的夜,却单薄了许多。月下的他,青衣长衫,羽扇纶巾,看起来俊逸非凡,只是眉眼带愁,思念满溢。
《天仙子》,就像纳兰的某一篇日记,记录了生活的一个片段:难眠的深夜,他一直辗转反侧,彻夜烦乱,于是只好起身,迎着惨淡的月色在院落里一个人走走,心里既寂静,又落寞孤单,因为此情无人共晓。
这种孤单对他来说,是刻骨的。不得不说,有一些情绪只适合在夜里品味,白天太喧嚣,太光亮,太多人事纷扰,心中那些缱绻的情感,只好秘而不宣,无处遁形。夜里,方能看出骨子里的寸寸柔情,那才是最真实的他。
“月落城乌啼”,但纳兰的心里却“悄悄”。但凡心里有故事的人,总是多少有一些自闭的。他可以赏风赏月赏佳人,可心里为自己保留了一处谁也进不去的角落。这里透彻、寂静,只容得下自己一个人。
纳兰的心里“悄悄”,却并不平和,但看“翻”“绕”两个字,就晓得他的心思有多乱。这两个动作,就像泄露了天机,让纳兰的一腔心事都有了缺口,流水一样倾泻出来。那流水翻过水中的石块,绕过凸起的小丘,流得很不顺畅。
一个失眠的人,面对静谧如水的黑夜,心里却喧嚣地打起一场仗,总是轻易想起谁的容颜,夜夜上演清醒无眠。
凌晨的庭院里落了一层薄薄的霜,正值夏末秋初,天气渐渐转凉。“生衣”,即夏衣,陆游在《晨起独行绿阴间》里说:“楸槐阴里漏朝晖,芳草离离露渐稀。不恨过时尝煮酒,且欣平旦著生衣。”同样是季节转换的时候,同样是夜幕即将过去的凌晨,陆游却有一股顺应环境的悠然自得,因他本来就是闲适的性格;而细腻的纳兰,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种无奈的不适和一种深切的怀念,他是害怕任何一点变故的。
“心悄悄,红阑绕”,他的心思像蜿蜒的回廊,总是迂回的。沿着这样一条回旋的路,走走停停,像重温了人生的某一段路,兜兜转转,遍寻不到自己最想去的角落。
《天仙子》之二:
梦里蘼芜青一翦,玉郎经岁音书远。
暗钟明月不归来,梁上燕,轻罗扇,好风又落桃花片。
许多诗人词人,都喜欢借用女性视角来写相思,纳兰的这首词也是以闺中妇人的口吻,来写伤别情怀。故事里的那个女子,梦里看到一片青青的蘼芜,却只能默默地问自己——我的夫君,为何久久没有音讯?
蘼芜是一种香草,风干后可以做香料,做香囊。而古时候的人相信,它可以使妇人多子。《玉台新咏》里有一句“上山采蘼芜,下山遇故夫”,就写一个或因不孕而被休弃的妇人,在采蘼芜的归途中遇到前夫,从而引发一段关于新欢与旧爱的对话。
对古代的女子来说,家庭是全部的生活重心,丈夫在身边,膝下有儿女,就是她们最大的盼望。但这种看似寻常的天伦之乐,仍是难以实现。
其实,纳兰是在影射自己的孤单,再也没有比置身繁华却觉得孤单更让人悲戚的事了。白天的时候,他万众瞩目,拥有别人求之不得的荣耀;晚上,他孤单一人,如此落寞。纳兰20岁娶卢氏为妻,23岁时,这位女子就因病而逝。那些漫漫长夜,他却无人相伴。难怪,他会那么刻骨地了解思妇盼郎归的心情。后来,纳兰续弦,但似乎对新人并无多少情分,根本没有阻挡得住他思念故人的刻骨深情。
词里的思妇说,深夜的钟声响起来,已是明月当空,只是那个人,他还是没有归来。梁上的燕子已经归巢,人却只能轻摇罗扇,看着片片桃花随夜风飘散。许多世事,就像四季转换、花开花落一样,不为人左右。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飞鸟来去尚且有固定的轨迹,秋去春回,生活得有条不紊,而心里思念着的人,却不知去处,不知归期。
再浓的情,都会有分别的时候,有时候是因为生离死别,有时候是因为“情到深处情转薄”。太少的人能够相伴到老,到末了,爱过一场的两个人,往往如同被风吹散的桃花一样,凋零在不同的地方。
《天仙子》之三:
水浴凉蟾风入袂,鱼鳞蹙损金波碎。
好天良夜酒盈尊,心自醉,愁难睡,西南月落城乌起。
又是彻夜难眠。大概是回忆起太多的往事积压在心头,以至于思绪总是纷纷扰扰,好梦无缘。水中月光浮动,清风吹起了衣袂,鱼儿来回游动,搅碎了一池的月色。面对美景良辰,他却孤影独饮,灵魂醉得东倒西歪,心碎了一地。还是愁难眠,一转眼,月落西山,东方须臾日高起,时光日复一日地流转。
这首词有一个副标——渌水亭秋夜。渌水亭,是容若府邸的池畔园亭,他曾在《渌水亭宴集诗序》中描述它的美轮美奂,烟波晃漾,芙蓉映碧叶田田。只是几百年后,这座府邸仍在,渌水亭却荡然无存,在历史的变幻中人事全非。
岁月走散了故人,也凉薄了四季轮回,历史渐渐褪去了颜色,但纳兰的词,还保持着最初的味道。春夏秋冬,渌水亭自有一番景象。在这里,卢氏陪了纳兰三年,沈宛陪了他一年,但最终还是他独自一人度过人生中仅余的最后时光。
他的一生好比惊鸿一瞥,忽然就结束了,像是专程为某种使命,某段情缘而来,留了遗憾,匆匆归去。所以,很多人都乐意将纳兰与宝玉相比,都是水晶般的人儿,都生在富贵门里却只贪恋红尘情事,都有一颗干净的心。
纳兰的一生不快乐,他的眼睛像能够过滤掉那些寻常人总能轻易发觉的欢喜。他把自己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浸透了悲欢离合的情爱上,视线之外的一切,不复存在。
一个“情”字,他舍身体会,琢磨得透彻,才会提笔生花,为天下有情人,写下那么多或者隽永或者凄婉的文字。
他赏过无数相似的月夜,只有月缺月圆的差别。而那些路过了他生命的女子,却以各种姿态在他的记忆里怒放过,又凋谢了。
时光总是在潜移默化中,把人们珍爱的东西都带走或改变。纳兰去世得早,没有经历货真价实的苍老,也未被无情的岁月打磨成惨不忍睹的模样。于是,无数后人沿着《饮水词》的路线走回来,看到的仍是渌水亭畔那个孤单的身影。那少年公子一身白衣,用一颗干净的心,孤单但清幽地浅吟低唱。
《天仙子》之四:
好在软绡红泪积,漏痕斜罥菱丝碧。
古钗封寄玉关秋,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鸳鸯头不白。
这第四首《天仙子》,比较特别,有一种浑朴古拙,深致动人的味道。他借古诗里常用的征夫思妇典故,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有女儿的缱绻,也有男子的气概,糅合得浑然天成。
泪水洒湿了衣衫,草字行行,犹如缠绕的藤蔓。藤蔓,就是相思的姿态,缠绵缭绕,但也怕,春尽的时候就失去了生机。写一封书信,寄给千里之外的征人,天涯咫尺,人各南北,如此的愁思,即使朝夕相伴的鸳鸯见了也会愁白青丝!
“不信鸳鸯头不白”,带着一股狠狠的倔强,细读起来,其中的味道,倒像是那句古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虽然前者表“相思”,后者是“盟约”,但都有一种任性而倔强的可爱。一个说自己的相思之苦,足以让鸳鸯都愁白了头;一个非要逼着天地出现那些异象,方才断绝自己的情缘。用一句话来总结,便是“情到深处无怨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