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
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
十年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
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
——《少年游》
少年时代,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好时候,只是当事人往往不知,等流年散尽了凉薄,再回首时,方知不知不觉逝去的旧韶光,已经成为悲哀的过去式。
少年,是让人欲语还休的词,人一旦开始说少年,恐怕就是回忆的开始。《少年游》,多动听的名字,只是写下这首词的人,往往不再是少年了。你可以再走很多路,再过许多桥,但再不会遇见从前的风景,再不会拥有从前的心情。
走过车水马龙的街头,走过喧嚣热闹的巷尾,却因为隔了太久的时间,寻觅不到当初的印迹,找回不了心中的惦念。
《少年游》这个词牌,源于宋代晏殊《珠玉词》里的一句:“绿鬓朱颜,道家装束,长似少年时。”晏殊少年得志,一生顺畅圆满,怀念过去时,总叫人生出一股意犹未尽,好似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没有变化。而柳永的《少年游》,则另有一番景象: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
末句“不似去年时”,一说为“不似少年时”。柳永的眼里尽是萧条——古道瘦马,目断天涯,一生的辗转让他忘却来处,又寻不到去路。在回忆的时候,柳永少了年少的轻狂,多了厚实的沉淀。一句不似从前,说不清是怀念,还是厌倦,但总有一股沉甸甸的落寞在里面。
柳永同晏殊的生活经历相比,可谓天上人间。他终生潦倒,生前混迹于烟花之地,为妓馆填词换取生活来源,死后要靠妓女捐钱才得以安葬。柳永歌词写得妙,也是因为他有真实生活体验。醉卧花阴也要真心才好,他就是这样的人,再不堪的日子也叫他过出情趣来。
再说纳兰的少年,可谓繁花似锦,羡煞旁人。父亲明珠,是康熙时期权倾朝野的宰相。他出身贵胄,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注定拥有许多寒门子弟求之而不得的荣华。奈何造化弄人,身为富二代的纳兰,却并不眷恋权贵,偏偏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
纳兰自幼聪颖,过目不忘,18岁中举人,22岁中进士二甲,仕途通畅,一路做到一等御前侍卫。他随着康熙帝南巡北狩,游历四方,见识过大好风光。只是世上的风光大多类似,说到底无非是山水亭阁,见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或许正因为这样,他才落寞地说,“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目之所及,不过是一般的风月景色;耳之所闻,也不过是寻常的谈笑风生。
纳兰所追求的,是一种身与心的和谐交融,但他所处的环境却注定了他许多身不由己的困境。其实,相由心生这四个字,倒可以用来说风景:你看到的景致,其实被自己的心绪所左右,比如看到落花,有人想到飘零的苦,有人想到丰收之乐。一个人,如果心里尽是荒芜,就算看到繁花似锦,同样不会觉得是美景。
“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许多人都在猜想,纳兰所说的“音尘断”是与谁,是妻子,还是沈宛,或者深宫中的那位女子?没有定论。我倒觉得,纳兰说的是自己。少年时的自己和此时的自己,因为隔了数年的光景,已经没有任何“音尘”往来;而这个过程中,陆续遇到与失去的人,也已经各自天涯,生离,或者死别。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心境变了,能留下的只有回忆,但往事不胜思。回忆,已经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但其实没有意义,不能改变分毫。
多数的词,都是先写景色物件,最后一两句才如画龙点睛般抒情,纳兰这首《少年游》却截然相反,一多半都在抒情,直到最后一笔,才写景:“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纳兰没有用太多的笔墨,却把景色写得漂漂亮亮让人玩味。他走了另外一条曲径通幽的路,把整个氛围营造出来,感染我们,让我们同他一起沉溺,感受那份落寞的情怀,感受发自一个词人敏感内心的声音。
纳兰对月,总是有一种莫名的迷恋。月在他的词中无数次出场,或缺或圆,或晴或阴,总是相宜——称意即相宜。
这次,是“一钩残照”,月色黯淡,倒是飞絮很活跃,像往事一样将他笼罩,确实是恼人的时候。
月光,是照进心里去了,而飞絮,也是在人心里起舞,纷纷扰扰,似摆不脱的愁绪。
《少年游》的最妙一句,当属首句,“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多读几遍,总觉得与柳永的《雨霖铃》末句里藏着的情绪多少有些类似:“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纳兰说,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带着一股空空的落寞。
柳永说,良辰好景虚设,风情无人说,同样是一种寂寥。
或许词人的心,都是一朵寂寞开无主的花,哪怕周遭有再多美景,没有知音陪在身边共同欣赏,也是枉然。但知音难觅,不是每个伯牙都有幸遇到子期,那种满腔心事却无人倾吐的愤懑,闷闷地憋在心里,只能诉诸笔端。词人的情绪总是满溢的,因为在现实中少有可以交流的人,所以才把满腹情怀用笔墨流露出来。只是“惟许有情知”,有些人,听不见词人笔下的声音——也许耳朵听得见,心听不见。
沿着记忆的路线,走回从前,一场少年游的回归,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纳兰将自己的词作选集自名为《饮水词》,也是这个原因。
《少年游》,算不得词人最爱的词牌,算来算去,知名的也不过寥寥几首。除去纳兰这首,最著名的莫过于周邦彦的《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佳人垂手明如玉,新橙饱满而色美,虽带着一股艳气,倒也有趣。据说,这首词背后藏了一个尴尬的典故。周邦彦与宋徽宗同好李师师。一次,他正在她的闺房,皇帝竟也来了,于是,这位词人慌不择路地钻入床下。
事后想起,难免觉得滑稽,于是作词留念,当然,写得异常隐晦。上阕写美人姿态,下阕是孤身归家,披星戴月。同纳兰的《少年游》不同,周邦彦记录了人生的一幕折子戏,嵌在了悠长的记忆里。就算后来时过境迁,人心转变,也会一直记得曾经的笙箫合奏,美人相伴,虽然也有不尽如人意的意外。
我们知道,同一首词牌的格局,也就是字数、断句会大致相同,而纳兰性德与周邦彦的这两首《少年游》,似乎略有差别,尤其是上阕。实际上,《少年游》的曲调变化多端,在词牌中属少见,后人全然不顾晏殊前辈定下的格律,添字减字,自由得很。这就同少年一样吧,受不得过多约束,总想出格,总想挣脱,闹个石破天惊才好。
《少年游》这词牌,倒是出了不少绝美词句,除了“算来好景只如斯”,“纤手破新橙”,还有“看朱成碧”。“看朱成碧”源自张耒,宋代的青年才俊,苏门四学士之一,也是个风流才子,喜好歌妓刘淑奴,曾为她写下《少年游》: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
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
朱,是最热烈奔放的颜色;碧,是最清新可人的颜色。什么样的美,能叫人心迷乱到看朱成碧?不由得想起《天龙八部》里的阿朱和阿碧,同是姑苏燕子坞的丫鬟,两种最亮的颜色,完全不同的性格。
张耒写尽了缠绵,描足了风月,可末了,却仓皇地问一句:“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少年游,哪怕路过再多繁华,也终归于沉寂。少年,总是经不起时光的打磨,还来不及好好品味,就已经颓然过去,只剩下回味了。
少年,只那么短短几年,却要用余生的全部光阴去凭吊。
毕竟,少有人能洒脱如晏殊,“长似少年时”。而纳兰,他逝在31岁的光景,31岁,离少年还并不遥远,虽然可惜,也是幸事——我们未能看到老年的纳兰再来写这《少年游》,他在没来得及老去的时候,生命就戛然而止,给我们留下了最完美的姿态。
这个突如其来的句号,虽仓促了一些,却也因为有意犹未尽的遗憾,而显得格外美丽,也格外叫人珍惜。
就算走再多的路,看再多的风景,最终我们还是要回到让自己的内心舒适安宁的地方去。旅程和爱情,或许有些异曲同工。
你就是我心里的绝世风光,你走之后,良辰好景虚设。
只记得他年少时候,鲜衣怒马,走过京城繁华的街市、酒楼、茶坊,红灯笼,管弦笙歌,拂去铅粉残妆,谁知还有没有纯粹的真心,一如往初?
不识少年真面目,只缘身在少年时。其实觉得那一路走来的沿途风光美好,皆因有一位如花美眷,在似水流年里曾与他结伴少年游。
后来,纳兰幽幽地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的时候,他还是眼波流转的少年,她还是未经尘世的姑娘,那最初的爱情,开出最清新的模样,好似不会衰败一样。
如果时光,能够一直定格在那一刻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