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个日子,仅概想得起是我仍在大学校读书,战事平息过的一阵,因那年散过满城捷报……我仍深记。
“二少爷,酒没了……您将就吃碗茶吧先。”她颤着身子说话不利索,欲蹭起袖子抹净茶碗时停了手,去浸湿柜里取出干净略起几新灰的帕子,擦擦几遍碗,再用干的擦了又几遍,才捧来给二少爷,“您请用。”
二少爷环顾久未开口,引得她敛黛频频,“酒全被喝了,怪老何,怪他,我这就买去。”
“我又不是酒鬼,不必买了,就不喝了,别买了,去人家家里醉倒,得丢人,况且我如今对酒也就戒戒停停再续上,没年轻时候那么贪新多啦。”
“诶!”她眼神直穿着要透过二少爷的眼,用足劲地点了头,抑住呼哼气在鼻顶,真担心她能即刻背过去。作个喻,就好比信神佛论者拜见真身,铺天的仰敬,碰不着得不着成全不了她念想,也全然不要紧不妨碍她的虔诚。
二少爷回府时顺嘴问老太太,“我瞧多年前在我跟前伺候的丫头也老了不少啊。”
“指的哪个呀?”老太太裁剪着小盆养在自个儿屋里的小叶紫檀,只是闲谈也不太仔细听。
“小君呗。”
“你声大点儿,我年纪到了听不大清楚。”
“您最看不上的那个,您说被拐去的那……”
“那就别提!一句都别说!你还瞧见了?你别告诉我你成日里打着幌子见不三不四的女人里头,还有她一个!”
“您就不能说话好听些,不过碰巧见的。”
老太太冷哼一声,“你自个儿掂量呗,我早管不着你。”
“我本就不打算怎么着,就那么一说您就真急了,一段儿陈芝烂谷的旧事您怎么掂得如此清楚呢,犯得着这多年一提就气嘛……”
“你嘀咕什么,我老,还没全聋,不想听的选择就不听,不想看的人也就绝不看,你知道什么,她那……那骗了你多钱,你还傻墩墩的当没事儿。”
“要真有那些钱,也不该过得如今这样贫苦啊。”
“钱能生钱呐,尤其这种三流不上数的……人,造几年早造没了,卖女儿都不够造的。”
“您怎知道她有女儿?”
“知道个鬼,就那一说呗……你千万甭去你媳妇儿那漏出一个字来……瞧我!可得听着些啊,这事儿闯了祸可就不能当小打小闹了,你媳妇儿得翻天去!”祖母气盛独断,尤是在那多年里。
“分寸,尺线,分寸,我早明白早刻着了,我好歹大小是人叔啦。”
“我怎么越琢磨你越回去呢,尤其今儿混像十五六的刺头小子。你意思人长相还可你就还得下去手,再续前缘?是可惜哦,毕竟生过孩子和没能生孩子的到底不大一样,我不生你俩我也还能小精怪似的出去招摇。”祖母难得大骂,讥讽抱怨没得人敌,这算触着她不爽快的地儿了,一怨怼就是一家子人。
再给提个确切的时间,往前倒倒,就父母亲成婚刚搬去新房洋楼那年。
“不要你,换小君进来。”
“小君没在。”
“不在?那也不用你在这伺候了。”
丫鬟憋嘴二少爷偏心得没点边了,怏怏走出去,“小君每日都不在喽,还不要我们伺候嘛……”
“你嘴里嘀咕什么不在了,什么每日不在,说清楚利索些!”刺头小子年纪的二少爷不比现儿的容人,亦不比春庭与生的柔情姑娘。
“我不敢说,也不清楚……”丫鬟还憋着气不坦白,又深想着这件事被脱出,一定得挨打,就推了句“我胡说的”搪塞过去。
“你这才是胡说……出去吧,没事儿再不必搁我眼前晃。”二少爷明白她就脾气大,胆子可小,问不出大用,却也借着气要冲她撒撒。
“您没道理!”丫鬟气得冲口就是怨怪他,跑别处哭去,毕竟被主人家遣走,无疑就是一点儿不留她颜面,
甭管由头是主人不中意不高兴了,还是她真做错事,终只有一结果。
这后头的日子里,往后倒二十多年,她不再做人家里的丫鬟了,嫁了小商人家,性子温吞,她吃得住丈夫,做的染料买卖,供货给城西铺面蒋家,去绪华家里也曾见过她,我当然不知道她,她却认得我,还一直照旧主家的叫法喊我“孙小姐”,过节来了就也不进来拜候,央门房里传话,“染料家的送东西孝敬来了。”
她没再怪过二叔,若不是二叔明里赶她,暗面又给了钱让她别再做丫头了,她也就一辈子小丫鬟混过去,家世不好家里福气不够,年纪再大也升不了吴妈的位置,不如出去,先前苦累,如今尚算能立足。
“母亲,可是您遣我屋里几个粗笨丫头去别处洒扫了?”
老太太了他意思,随口答他,“节下了,我就差人扫一堂子霉灰,即刻清了出去,不知是不是那起没长全眼的人囫囵通扫了她去,挺能装清净勾人欲的样啊,怕被拐子拐了,卖了去罢!”
二少爷自知多问无益,暗里悄遣人问过几回,寻过几次,他放心,派去的人对主家忠心,却有他想不到的,主家里不止他一个主子,真效力的让他寻不得所以,也就终究翻天都寻不着。
一年里,春州少爷与何白芨的事渐起,至街知巷闻,大伙没乐子解闷,恰逢这,呦,哪户能错过得了这“大趣”,闲的哟,连带林何两家几代为官做宰几代败落,夹缝的烟柳巷小秘密等等,皆被再翻腾得清清楚楚,当年的小丫鬟倒也从中细琢磨出件秘闻,兴冲冲赶去同她姐们儿蒋姨好好唠上一唠,解解她忍不住的“口欲之馋”。
“记那年还在他们家时,我不因言语冲撞了少爷被赶出来嘛,不敢当面委屈,私找了个僻静地儿哭了一通……哎……算个两三通吧,清醒过来想着契还在主人家呢,二少爷赶我,我混不在他跟前不就行嘛,另找个差事,厨房的花园洒扫的,喏,清恭桶我也能干得!就正要寻管事婆妈央求讨要份差事,经太太房,本也不打算胡听主人家是非,凑巧先老爷也在屋,依约说的二少爷同小君的事儿……”
“小君又是哪个,进大宅院,这名儿都得记不久呢吧。”
“且听我再说吧,急甚……扯哪儿去了,又被你这一打岔混了……小君……怎么着了,怎么说来着?哦,想着了!他们是堂屋里凑的可近说的,仔细记不得,大概还模棱得出来,我这些话你万万万不可传出去啊,怕得牵扯出几家人来填这口子是非!”
“自然明白!”
“先老爷意思想替儿子要来收房,小君刺溜地没影,也起疑呗,院儿里都知道多早晚她能混得姨太太当当,再怎么不体面,现也能算半个温床丫头呀,谁能不知道他俩房里悄咪眼的动静嘛,偏无故来动她心思,硬逼她走?”
“不会拐子拐的吧,几十年前那招兵买马战慌缭乱的,那丫头能做得主子挂念,也定有几分的模样,穷疯子起歹念骗了去卖喽,不也说的通嘛。”
“之前大伙儿也都猜这未可知呢,可就太太的态度替你隐去了这缘由,太太若脾气上来碎几句'我哪里知道个毛丫头的事儿,我得多闲来操心这起那起别家又几起'
那倒合常理喽,可太太呀,不紧不慢,早想好先老爷会问的,只答说她有了外头相好的,不是个个都恋深宅豪门的妾位,不如做寻常人家的正室,也尊重。”
“听这无碍啊,就把你唬得那样!”
“那你可知道小君现在哪儿,嫁的谁,又是谁娘,又成了谁亲家?”
“你说。”
“林家春州孙少爷那外头人的亲娘亲!”
“不是……这……也巧得狠啦!”
“且不足为奇呢,奇的是他们夫妇曾有个大儿子,养了几年就没福去了……”
“你也奇怪,这有什么可奇的,夫妻间生几个孩子有夭折的再常理不过,难道你想说奇的是她儿子的病?”
“奇的是……你顺耳过来……是月份对不上!”
蒋姨听完便捂嘴惊状,了了其中九分大概。
二少爷同小君,再相逢,原仍全不了任一念想呐。